斯江跟了上去。
洗手間里人倒不多,盧護士低著頭在搓手帕,斯江靜靜地等在一旁。
水龍頭很先進,是感應式的,一會兒就要抬一抬手才能繼續出水。
盧護士搓得很用力,肩膀背部都在動,但動的節奏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水聲漸漸停了。
她弓著背,手撐在了洗手盆里,肩頭細碎地抖動著,漸漸整個人像被線吊著的一副骨骼架子似地,抖若篩糠。
斯江猶豫了一下,沒有上前去。鏡子裡的女人低著頭,透明的鼻涕垂下去很長一條,隨著她身體的振幅不斷抖動,像香港喜劇片裡某個毫無道理的片段。可悲傷太過滿溢,斯江的淚水也不禁奪眶而出。
那條擦過皮鞋的手帕皺巴巴地捂上了女人的臉,又在水龍頭下被不斷搓揉,它無能為力地承受著這一切。許久之後,帕子被絞得再也滴不下一滴水,被拉得橫平豎直後疊成一塊四方方的豆腐乾。
「走吧。」盧護士又回到了昔日那個寡言少語柔和到不起眼的普通女人。
機場大巴的最後一排,送機的三個人默默無語。一架飛機轟然起飛,衝上藍天,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過去,紅了眼眶。
顧東文說,他想死在瀾滄江邊,讓景生把他的骨灰撒入江中,和蘇蘇合葬,也不能算是合葬,是他死後也要去追隨她經過的每一處險灘,沉入的每一塊礁石,融入的每一粒砂礫。
斯江從來不知道,大舅舅有這麼好的文采。
顧東文哈哈大笑,說他只是說了心裡想的而已,哪是什麼狗屁文采。
可他不知道,在他身後,也有一個人一直在追隨他,或許他知道,但是他給不了更多了。
此事古難全。
——
上海的這個秋天和以往沒什麼不同,馬路上飄著糖炒栗子的香味,有人已經穿上了羽絨衫,有人還穿著春秋衫,有人穿著毛衣,也有人還穿著襯衫,冷暖自知。萬春街的弄堂外,賣烘山芋的和賣油墩子的各占一邊,互相幫襯,磨剪子勒戧菜刀的喊聲從弄堂口悠悠蕩蕩去到弄堂尾。彈格路的邊浪廂,剃頭爺叔在太陽下頭幫阿爺剃頭,剃刀順著泡過豬油的盪刀布上下翻飛,發出了「啪啪」脆響,看到景生和斯江,盪刀布噼啪一聲甩在了水泥台子上:「嗐,送飛機回來啦?東文同北武去香港了?」
「爺叔好,阿爺好,嗯嗯,中浪格飛機。」斯江笑著打招呼。
「小顧,來剃頭伐?覅鈔票,」爺叔沒好氣地說,「顧東文只赤佬,港好要來剃頭咯,港閒話勿算數,害得吾手癢。」
景生摸了摸頭,又摸了摸下巴:「爺叔,吾想刮刮鬍子。」
「過來,坐好。」
阿爺摸了摸新剃好的頭,站了起來,把老藤椅讓給景生,笑眯眯地付了五角洋鈿。斯江拎了只小方凳過來,靠在景生腿邊看報紙。
溫熱的毛巾捂著景生下巴搓了好幾下,很快刷子蹭了點肥皂刷了一圈。斯江覺得稀奇,托著腮細看,陽光下的白泡泡細細密密的,景生半闔著眼,濃密的睫毛陰影像一隻蜷著的貓,安靜地趴在他眼瞼下。滾燙的毛巾捂了上去,景生交叉擱在腹部的手指微微動了下。
「燙伐?」斯江笑著問。
「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