娣娣覺得算命佬說話不知所謂,只覺得更加前路茫茫。從文武廟出來,她去學校接了弟弟,路上突然遇空襲。周圍嘩啦啦都是逃難的人,木屐聲皮鞋啪啪聲。進了防空洞,洞裡擠滿了人,汗味、鹹魚臘肉味、涼茶味,弟弟突然大哭,說他那個木偶掉了。
那是弟弟從潮州帶回來的,自己用刀雕刻的,娣娣看不出那是個什麼,總覺得那張笑臉詭異非常。她說,掉了就掉了。但弟弟不依不饒,仍在大哭。十幾歲的少年,長得又高又壯,卻像孩童般哭鬧,洞裡的人都厭煩,罵起他來,娣娣只得給眾人道歉,又抱著弟弟的頭,低聲哄他,說木偶在外面等著,他們待會就出去。弟弟說:「他等不了,我現在就去。」說著轉身就往外跑。娣娣對著他喊,但弟弟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防空洞外。
空襲持續了三個小時。那是娣娣最後一次見到弟弟。
那次空襲,程記餅家被炸掉一半鋪面,少爺仔的母親遇難。程家人在悲慟中,將她厚葬。而一個多月後,娣娣發覺自己懷孕,程老爺的妻妾只給他生了一個獨子,他生怕哪天一個炸彈下來,程家斷了後,立即讓少爺仔將娣娣迎進門。
娣娣生了一個兒子,當上了程太。兵荒馬亂的時代,倒成就了這個程老太的前半生。抱著兒子時,她突然想起算命佬那句話。算命佬的話應驗了,那雞血滴在黃紙上發下的毒誓呢?
戰爭結束後,香港人口湧入,地價起飛。程老太對丈夫耳提面命:中國人一多,就要買地起屋。丈夫不願放棄程記老本行,對房地產也不感興趣,但到底是聽她意願,購入多塊地皮用於開店及建廠。後來,程老太從報紙雜誌上,看到比她還晚來港的李嘉誠、李兆基,都已賺到盆滿缽滿,便總慨嘆:一個人,食幾多著幾多,都是註定的。她漸漸知天命,便總想起失去了的那個弟弟。
這些年來,她一直通過私家偵探尋人,但總無消息。第二個孫子出生後,她總覺得他跟失蹤了的弟弟長得像,暗暗疑心他是弟弟投胎來討債的,心下不喜。加上程季澤出生前後,程記一直在跟廣州那邊打官司,她更覺得他是不祥人,更喜歡長孫。
但誰想到,不喜歡的人離開了家族庇佑,反倒闖出來了呢。此時此刻,程老太坐在高級海鮮酒樓大廳里,看著程季澤的臉,家族的影子在他眉梢跟嘴角里冒出來。一股寒意,沿著背脊攀溜上程老太雙肩,仿佛弟弟的孤魂棲在其上。她打了個寒顫。
高欣察覺,當即貼心地問她是否覺冷,又揚聲叫人調高冷氣溫度。程老太擺手:「不用。」何澄坐在程老太身旁,默不作聲,替她添上茶水。大程生注視她,又注視她身旁的程季康,目光如河流上的漣漪,一路往遠處延伸到程一清身上。程一清正渾身不得勁,悶頭喝茶,高欣微笑,問她平時愛喝什麼,吃什麼。
何澄覺得當真有趣。之前兩邊隔空對罵,媒體大戰。大程生派人到養老院欲接走程老太,發覺已被兒子截胡,後又派人圍堵酒店出入口。全港市民追看連續劇般,看程家熱鬧。
但程老太又怎甘心當工具人。程季康一心讓她儘早低價轉讓股權,她只說不急不急,轉頭示意讓他替自己操辦八十大壽壽宴。程季康煩躁,何澄安慰他: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程老太的八十大壽壽宴,便從高欣之手,轉交由何澄操辦。媒體更覺得後者才是寵兒,紛紛來問,何澄卻打起了太極,說她只是從旁協助高欣。這煙霧彈,倒是讓外界糊塗起來了:大程生不是跟長子不和麼?怎麼兩邊的女人還能合作了?
誰說不能合作呢。只要在外人眼皮子底下,怎樣都能演出一家人和和美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