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羈慢慢走著,一點點離開篝火能照亮的範圍,在微茫夜色中沉默地望著。他又夢見她了,她離開他的那一天。夢裡有鋪天蓋地血色,她的臉朦朧在其中,冰冷決絕的神色,她說,此生此世,不復相見。
整整兩年,他果然再不曾見到過她,哪怕他將天下找遍了大半,卻還是找不到她半點音訊,她仿佛從這世上消失了,只有在夢裡,那個見證他們分別的夢裡,他才能再次窺見她的容顏。
讓他既害怕這個夢,又盼著夜夜都能做這個夢,至少這樣,他還能再多看她一眼。
篝火小了,添了柴,又大了,天際一點點薄透起來,泛出淺淺的白色,天就要亮了。遠處一人一騎飛快地奔來,裴羈抬眼,是先行入城探路的吳藏,老遠便跳下馬:「郎君,張法成前些天出城不知去了哪裡,前天剛回沙州。」
張法成,歸義軍節度使張伏伽的侄子,掌管著河西十一州賦稅、軍費等各項收支,今年以來張法成幾次上報戶部的帳目看起來與往年並沒有什麼差異,但經他細查,發現其中涉及軍費的部分有一大半都是花帳,是以他奏明了太和帝,親自過來調查。裴羈頷首:「叫他們啟程。」
哨兵吹響號角,眾人匆匆起床,胡亂吃了些乾糧便即上路,裴羈走在最前面,宋捷飛跟上來道:「裴相,進城後要麼屬下先不進驛站,去城裡安防一番?」
宋捷飛敏捷細緻,理帳堪稱一絕,是以這次他不遠萬裡帶上了他。裴羈沉聲道:「不住驛站,也不表明身份,先找一處客棧落腳,我們分頭去查訪,等有了眉目之後再做決定。」
各地報上來的帳目難免有不盡不實之處,只要不太過分,戶部一般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但軍費開支不同,但凡在軍費上做手腳的,背後多半都是大事,張法成深受張伏伽信任寵愛,在河西的地位和影響僅次於張伏伽父子,他現在拿不準的就是張伏伽是否知道此事,若是不知還好,若是知道了,他們這些人此來,無異於羊入虎口。
宋捷飛點頭應下:「屬下明白,入城後屬下立刻去查。」
眼見裴羈拍馬又往前面去了,蕭蕭肅肅的身影在微茫晨光中自有一派清正凜然的風度,宋捷飛抹了把頭上的汗,隨口向旁邊的張用說道:「這沙州的天氣實在難受,夜裡冷得人恨不得穿皮襖,白日裡又熱成這樣,難為裴相為著國事,千里迢迢走這一趟。」
張用張張嘴,想說這兩年里但凡哪裡有不對,裴羈立刻就會討了差事親自去辦,一年里倒有半年都在外面奔波,外人都道是操勞國事,但他私心裡猜測也可能是為了找蘇櫻——心口上挨那一刀還沒好呢,一到陰雨天就疼,真不知道圖個什麼。但這些話自然是不能說的,只向宋捷飛笑了下,道:「是。」
「郎君,那處便是沙州城。」隊伍前方,吳藏遙遙指了一下,裴羈抬眼,看見天際處一抹淡淡的綠色,夾在灰白的城牆和樓塔中間,在茫茫戈壁上顯出一種異樣的生機,沙州城,這兩年里他走過的第十一座城,天下雖大,總有一天他會全部走完,那樣,總會找到她吧。
打馬向前:「加快速度,趕在辰正之前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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