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役發生在他出生之前,以至於他不能很快地與對方產生共情——但這個想法甫一出現,他腦海中就奇怪地構想出了這個畫面。畫面中除了緹克曼努,還有他父親盧伽爾班達年輕時的面容。
如此想來,父王經歷界河之戰的時候,年紀似乎和現在的他差t不多大。
他不由得問道:「界河之戰發生的時候,烏魯克也是像現在這樣嗎?」
「那時戰火從未波及過庫拉巴,所以城市沒怎麼受損。」老工匠回答,「如果這裡有一個詩人,就會在泥板上寫'這次降臨的災禍比曾經的界河之戰更嚴重'——但在我看來,它們並沒什麼區別。許多人死了,許多人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人,到處都是燒焦的屍體……我今早看到的那幾隻禿鷲,說不定就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幾隻的後代呢。」
「……這都是我的錯。」作為王,他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子民。
「這與您無關——或者說,與您有關,也與我們所有人有關,這早就不只是您一個人的事了。」老工匠搖了搖頭,「曾經的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詩人們總把那場戰役當作一場榮耀之旅的開端。在信里,父親也將它描述成一件光榮的事……可我們摯愛的人死了,那流不盡的淚水,無數個被噩夢折磨的夜晚,難道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嗎?」
他嘆了口氣,吉爾伽美什看著他的背脊一點點塌下來,眼睛裡漸漸浮現出了頹敗的濁灰,仿佛在看著一棵大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而現在,同樣的選擇也降臨到了我頭上。」他低聲道,「我當然可以逃走,因為我老了,視力也不那麼清晰了,我的手藝也許能在以後幫上別的什麼忙……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但沒有一條能讓我選擇逃避眼前的一切。」
「於是我體會到了那封信的含義,也體會到了父親那時的心情,因為他的身後是我們,是母親、妹妹和我,所以即使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他也不能退縮,因為他不能讓命運的車輪從他愛的人身上碾過。」
吉爾伽美什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然而舌根分泌出的苦澀堵住了喉嚨,讓他失去了聲音。
「可惜的是,從小到大我從未舉起過一次長矛,我親眼看著妹妹嫁給了一個爛人,母親死的時候,我什至沒有錢讓她體面地下葬……到頭來,父親最後的囑咐,我什麼都沒有做到。若我還能在冥府與父親相遇,至少得有一件事讓他不那麼失望。」
「伊爾蘇……」他一時忘記了言語,只是乾澀地喊著他的名字。
「如果您一定要給我什麼作為恩典的話。」老工匠笑了,他看起來憔悴又蒼老——但此時此刻,當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時,眼神就像孩童般輕快,無憂無慮,「待我下葬的時候,石碑上還是寫'希姆'吧。也許比不上先王賜於我的名字,可它出現在父親和妹妹旁邊時至少不會那麼突兀。」
吉爾伽美什告別伊爾蘇後,便看見了守候在不遠處的阿拉。對方看到他出來,下意識地露出了緊張的微笑,吉爾伽美什心下微沉,隔著遙遠的距離,朝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青年臉上的微笑慢慢地垮了下來,像是風化後剝落的牆灰,在淒冷的月光中消弭了。
他走遠了一些,看著阿拉彎腰穿過門帘,帳篷里的蠟燭照出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晚風將那細微的啜泣聲帶到他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