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周安吉心情大好。
儘管被狠狠「敲詐」了一大通,但蘇和額樂看起來似乎同樣心情愉悅。
他必須要嘴角微微下撇才能堪堪止住上揚的唇梢,然而笑意又跟著攀爬上眉眼,裹挾著瑩瑩的清亮神情注視著周安吉。
「你很高興?」周安吉盯著對方的眼睛問。
蘇和額樂沒像往常一樣積極地應答他的問話,而是起身走到床邊的木櫃旁,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了一把木棕色的馬頭琴。
「莫林胡爾。」蘇和額樂坐回到周安吉身旁,沉沉地說道。
周安吉聽得出來,這是阿樂為了遷就他,專門把這個詞彙說成了幾個字正腔圓的漢字。
他在很稀少且偶然的時候,聽過蘇和額樂對敖都、還有之前給自己診治的醫生說過蒙語。
語速比說漢語更快些,好像也要比說漢語時更自信些。
像一陣荒野里吹過來的風,又像是草原上空自由的雲。
「這是馬頭琴的蒙語嗎?」他問。
蘇和額樂沒再繼續說話,只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似乎在讚揚周安吉是個很聰明的學生。
兩人之間默契地安靜下來。
周安吉能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思緒放空,甚至想把自己這個人的存在都抹得很輕很輕,生怕會打擾了這一幕。
他微微收緊了手臂,裹住了膝蓋,連衣物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都被他有意地按捺住了。
呼吸也跟著放緩。
他與周圍萬物都同時籠罩於一片荒誕的靜寂。
此時,無一人過往的蒙古包中響起了一陣柔和又深沉的音色,只輕輕一聲就輕易牽動了周安吉的心臟與血脈。
而表現於眼前的,僅僅只是微微扇動的潮濕眼睫,和凝望著蘇和額樂按弦手指的瑩瑩目光。
正當他的眼神隨著手指在琴弦上滑動時,耳邊忽地傳來了一陣低吟。
是一連串他聽不懂的話,周安吉知道,蘇和額樂唱的是蒙古語。
這些蒙語聽起來像是瞬間把他召回了千百年前,在那個遙遠的朝代,從一統天下的君王口中說一句,便會引得萬民朝拜。
蘇和額樂如今說的,是亘古通今的語言。
周安吉仿佛經歷了一場橫跨歷史長河的旅行,在蘇和額樂的歌聲中,他看到了神秘又晦澀的遙遠時代,聽到了鐵騎踏破歐羅巴大陸的聲音。
時間在此刻消彌,《鴻雁》的尾音猶如一根細絲,輕飄飄地連接起兩個時代。
空曠又悠遠。
「灰色的煙霧模糊了遙遠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歷史和名字。」
「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人還是原來的人,河還是原來的河。」
蘇和額樂的最後一個音調落下,周安吉腦海中忽然響起了剛剛阿樂給他念的這首詩。
他的眼前事物漸漸模糊成了一個個圓形斑點,阿樂和馬頭琴存在於他的視覺中央,眨眼間便融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