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從溫暖安寧的臥室回到昏暗動盪的客廳,慢慢走到老媽的面前。
他們相對沉默了很久,老媽在他走出來的時候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頭去看沙發上翻起來的破皮,看著窗外已經快要停下來的雪,看著牆角邊一片怎麼擦也擦不掉的污漬。
張燁不知道老媽在想什麼,事實上,母子這麼多年,他從來搞不懂老媽的思維邏輯,她能在許多大是大非上顯的那麼簡單又固執,比如當年一定要想盡辦法讓老爸活下去,亦或是後來偏執地想要一個孫子,但她又能在生活的情感里顯得那麼隨意又沒長性兒,當年對張遠的母親喜新厭舊,現在對千盼萬盼求來的孫子也不算關愛。
老媽對自己到底又抱著什麼樣的感情?曾經像野狗一樣放養長大的兒子,如今要依賴著生活的一家之主?還是一個達成她對所謂的圓滿生活願望的工具?
「你爸爸的祭日要到了。」老媽憋了半天,不說鍾遠航的事兒,先提了老爸。
張燁知道為什麼。
「嗯,記著呢,忘不了。」
「你忘不了?」老媽的嗓子陡然拔高,瞪大的眼睛把鬆弛的眼皮擠出好幾層褶皺,眼白里的紅血絲清晰可見,「我看你已經把你爸忘得乾乾淨淨了吧?你他媽的對得起他嗎!?啊?」
張燁無奈至極,反而笑了起來。
過去的那麼多事,老媽並不是不記得,相反,她記得很清楚,所以在眼下這個局面里,她只能把老爸這個死去的人搬出來,妄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張燁愧疚懊悔。
死人不會再犯錯誤,死人在祭龕上,通過死亡獲得讓活人愧疚的權利。
「我對不起他?」張燁反問,「是我讓他生病的嗎?是我讓他拖到晚期拖無可拖了才去醫院的嗎?我沒去醫院照顧他嗎?那麼多債不是我還的嗎?這麼多年清明中元祭日過年,哪一次祭拜漏下了?你說說看,我哪一點對不起爸?」
「你……」老媽哽住了,手指甲狠狠摳進了沙發扶手脆弱的皮里。
她從來沒有機會跟自己的兒子這樣面對面地辯理,當年張燁的爸爸去世前後,張燁好像受了巨大的打擊,一年多的時間裡他一蹶不振,幾乎變了一個人,而老媽自己也沒了主心骨,六神無主之下,兒子談戀愛談了個男孩兒的事兒她也沒心思計較。
更何況,那個男孩兒的家裡給拿了那麼多治病的錢。
雖然張燁百般阻止過,但那時候丈夫病入膏肓等著錢治病,生意停滯不前,鋪面還要交租,他們家太需要錢了,她作為母親,沒理由拒絕這筆錢。
而兵荒馬亂的生活之下,他們母子之間從來都沒有聊過這些像地雷一樣埋在彼此之間的矛盾,張燁這麼多年總是避而不談,老媽則習慣了用時間和瑣碎的日子在這些地雷上一層層填土,好像填得夠多,地雷就不會再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