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代理學大家個個訝然,然而不論他們有多難以置信,水鏡確確實實就在訴說著理學之惡。
【這些野蠻而又荒謬的倫理規矩不僅為統治者所認可,還潛移默化地影響世人,直到成為「從來如此」的慣例,腐蝕著世道人心,從四叔四嬸到柳媽,從統治階級到普羅大眾,所有人都對此深信不疑。】
【坦白來說,程朱理學作為封建時代最完備最精妙的哲學理論,對許多問題都進行了獨到的思考,二程與朱熹面對唐宋文化轉型與自己所處的社會現實,試圖上承天理、下安民心,這樣的出發點也自有其合理性。】
【但屁股決定腦袋,文本的闡釋無可避免帶有權力的色彩。是從元代起,皇權為鞏固自身的統治,將理學納入官方思想,以倫理綱常尊卑之義約束人心,這種趨勢隨著明清君主制到達巔峰而不斷加強,原本的「理學」被層層加碼,任意曲解,「存天理,滅人慾」,「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失去了本來的含義,反倒成為對女子的禁錮。在這樣的演變之下,到滿清的時代,理學儼然成為了一個張著幽暗之口的怪物,吞噬無數生命。】
痛切的語氣如鑼鼓敲擊在眾人心上,楚棠並未「收斂」——
【大家在五四時期的很多文學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對節烈思想的批判,最常見的筆法便是寫一個女子死了丈夫,禮教要求她守寡,她不甘不願,或是喜歡上了一個別的什麼人,或是被迫在小樓中孤苦一生,以此來展現封建觀念對人性的壓抑。】
【但魯迅並沒有如此,他寫祥林嫂不想改嫁,順應著節婦的規則,但她的婆婆卻逼著她改嫁。祥林嫂被迫失節,而失節偏又成了她唯一的罪過,即使按照規則去捐了門檻,也絕無被饒恕的可能。想做奴隸而不得,不外如是。所謂理學綱常當然之理,屠刀而已。】
「閉嘴!」
以朱元璋為首的明清兩代帝王眼神一厲:「理學是屠刀,那朕是什麼?劊子手麼!」
水鏡之下,峨冠博帶的儒者仿佛被踩到尾巴似的跳起來勃然大怒:「一派胡言!」
「綱常倫理天道必然,豈容你這無知小女說三道四!」
他們疾言厲色:「理學之道博大精深,君臣、父子、夫婦各成人倫大義,二程朱子殫精竭慮乃有此學,便被你一桿子打翻了嗎?你是何人也敢妄言!」
「今日她敢罵二程和朱子,明日她就敢罵孔聖人!」
「不錯!什麼壓抑人性,若人人逞私慾恣意妄為,那豈不天下大亂了嗎?!」
「哼!先前還道後世是德行王化禮義昌明之邦,如今看來簡直徒有其表!」
「吾若生於後世,必將素衣素容以血死諫,救世道之幽寐!」
一眾儒生學者群情激憤,或是謾罵或是賭咒,為後世之沉淪捶胸頓首,恨楚棠滿嘴妄言惑亂人心。洶洶然之際,無人注意高懸的水鏡似閃過幾道極淺淡的波紋。
宋朝。
二程相對而坐神情灰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不好的猜測悉數得到印證,先前得知理學發揚光大的欣喜盡變成了痛切。屋室寂然,半晌,程頤起身,一個踉蹌踏向案前,顫手碰著未完的書稿苦笑良久,語氣落寞:
「兄長,我今日方知夫子為何述而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