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作者:vallennox
客厅里有个巨大的壁炉,占了半面墙,壁炉前面只有光秃秃的冰冷石头,没有地毯,木椅子上也没有软垫。尼克觉得这地方即使在夏天也充满敌意,难以想象入冬之后会有多阴森。
然而尼克的被监护人非常喜欢“豆荚”,明显表现得更加自在,罕见地开起玩笑,也开始谈论自己。他从不喝酒是因为父亲死于酒精中毒,在伊利亚索夫的印象里,整个俄罗斯似乎都是醉醺醺的,从巴士司机到打字员。一切都如此匮乏,没有肥皂,没有布料,食物贵得吓人,咖啡的价钱是人们月平均工资的好几倍,唯一供应充足的就只有伏特加。是他发现父亲的,脸朝下倒在浴室里,他还没有走近就明白父亲已经死了,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早有预感。那时候他刚过十九岁生日。
伊利亚索夫的父母都是小职员,从没离开过新西伯利亚。父母原本打算让他中学毕业就找工作,但伊利亚索夫很擅长数学和化学,被推荐到新西伯利亚理工大学,后来又分配到微生物学研究所。没人问他的意见,他自己也没有意见,他从未感觉到有必要表达自己的个人喜好,直到克格勃强迫他进行鼠疫研究。他在实验室里没有朋友,谁都没有朋友,因为谁都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克格勃的耳目,有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因为藏有外国杂志而被开除了,伊利亚索夫很确定他是被告发的。
“我对政治没有兴趣。”伊利亚索夫告诉尼克,两人当时并肩坐在门廊上,裹着同一张毯子,看着被晨雾笼罩的草地,木栏杆上沾满了细小的水珠,非常缓慢地凝聚成更大的水珠,滴在尼克的手背上。伊利亚索夫后天一早就要飞回莫斯科,他整晚没睡,尼克也是。
“只是想阻止他们制造瘟疫。”伊利亚索夫继续说,“这样我还算是叛徒吗?”
尼克揽住他的肩膀,“这和政治无关,米沙,你在做正确的事,我会保护你的。”这些话他已经重复了很多次,听起来苍白无力,但伊利亚索夫需要这些甜美的承诺,如有必要,尼克会一直重复下去。
“我能阻止他们的,对吗?”
我不知道。“我们会的。”尼克握了一下他冷冰冰的手,站起来,“我给你煮点咖啡。”
第7章 .
“篝火已经点燃。”伊利亚索夫的航班起飞之后,尼克从伦敦站给莫顿发了一封电报。对方不到一小时就回复了,只有短短几个字。
“别睡着。”
第8章 .
奥博连斯克实验室藏在郊野里,是一排匆匆建起的丑陋平房,被沼泽、荒地和杉树林包围。每两周一次,伊利亚索夫会有一天休假。他早上自己开车去莫斯科,先去理发店,然后到特供商店买些茶叶和饼干——这些稀罕的商品必须有特殊许可才能买到。非常偶尔地,他会去电影院,监视他的克格勃很少跟进来,可能是不愿意在漆黑的放映厅里干坐一个多小时,一般会停止监视,到散场才像秃鹫一样守在出口等伊利亚索夫出来。这就给尼克提供了一个整整两小时的行动窗口,他们原本会买相连的座位,伊利亚索夫直接把缩微胶卷交给尼克,但后来总部认为这个做法过于危险,禁止尼克再和“燧石”直接接触。于是伊利亚索夫转而把缩微胶卷塞进一个纸袋里,放到座椅下面,电影结束后尼克会把纸袋取走。
有时候伊利亚索夫会在文件里夹一份给尼克的私人信件,看起来是分许多次写成的,墨迹深浅不一,笔迹一时工整,一时非常潦草,几乎难以辨认。在这些信里,尼克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他的天使、魔鬼和告解神父,伊利亚索夫从不写出他的名字,都是以“亲爱的n”开头。他什么都谈,实验室的工作,他最近读的书,外出散步时意外碰见的鹿群,但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剑桥的夏天,他们常去钓鱼的小码头和雾气蒙蒙的午后。尼克本应把这些信件全部归档上交,但他每次都把信偷偷抽出来,读完,烧毁。有时候他会回复短短几句话,大多数时候保持沉默。
如果说柏林站是“冷飕飕”的话,那莫斯科就是酷寒。克格勃从不放松对每一个外国使馆雇员的监视,尼克被迫过一种单调的生活,只往来于住处和使馆之间。他早就不再和伊利亚索夫在电影院见面了,但为了不引起监视者的怀疑,尼克仍然保持每周六下午去一次电影院的习惯。他多次在衣柜和壁橱里发现窃听器,拆了之后很快又会出现新的,克格勃甚至没想过要换个地方安装窃听器,像是在对尼克炫耀某种绝对的控制权。
他们的第一个死信箱设在电线杆下面,就像当年的“月桂”那样,用一个踩扁的烟盒装载胶卷。后来又换成了一间废弃公寓里的暖气片,然而这个地点虽然隐蔽,多次出入无人居住的公寓未免过于可疑,因此暖气片用了一次就放弃了,改成一个仓库外墙上松动的砖块。如果有更敏感的文件,伊利亚索夫会和尼克约定时间见面,假装擦肩而过,迅速交换信封。克格勃从未察觉他们的小诡计,显然也没有把莫斯科大使馆的尼古莱·格里宁和伦敦大使馆的俄语翻译尼古拉斯·彼得森联系起来。
1977年,《生物武器公约》生效两年之后,伊利亚索夫作为苏联代表团的专业顾问前往日内瓦,带着伪造的数据和图表,向联合国解释苏联早已停止生物武器的研发,并且已经着手销毁已有的高致病性菌株,只留少数样本用作科研。尼克和他在酒店见面,这是三年来他们第一次能在不担心监视的情况下说话,也是尼克第一次见到伊利亚索夫喝酒。当他措辞委婉地问伊利亚索夫这是不是一个好选择的时候,对方不耐烦地耸耸肩,重新往空杯子里倒酒。
“你听到我的演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