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们这里的人的过年的传统,真正的过年是从大年正月初一开始的。但是,我们的大年三十就那样结束了,大年初一就只会天刚亮我就起来开始学习了。哥哥和弟弟俩无疑也是这样。这时候爹就会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地来给我讲关于过年该如何学习的大道理了。他说:“在过年的时间里原则上应该超过平时十倍、百倍地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学习。对过年、过年的过年,十年、几十年、百年才有一回的过年的过年,你脑子里都不要有一丝毫的印象,不管别人过得多快乐多热闹,你在这时也只有一个争分夺秒进行学习的念头。这要达到真正忘我、绝对忘我的境界,比报纸上宣传的那些还要超过十倍、百倍、千倍。报纸上那些东西实际还多是假的,是用来蒙骗我们这些老百姓的。但是,不过,我们就当它是真的,并且把它所说的那种精神转换成对我们自己有用的。只要对我们自己有用,我们都拿来用,还要作得比它们本身超过十倍、百倍、千倍。我们也只取那些对我们自己的目的有用的。娃儿罗,你要记住,对像出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的人,也就如你,没有脱农皮、成人上人之前,对啥子过年过节的快乐有一丁点儿念头,对过年过节有一丁点儿一般人的那种想法,都可能把你拖下水,害你一辈子。像我和你妈对过年过节还可以去想点什么,做点什么,这是因为我和你妈这辈子已经完了。但是为了你们,我和你妈也不会多去想啥子过年过节,啥子喜庆不喜庆,快乐不快乐。而你只要一旦成了人上人,飞黄腾达,那就可以天天过年过节,天天快乐天天笑,把啥子山珍海味都吃尽!”
为什么在没有脱掉农皮、成为人上人之前就不有一丁点儿快乐,不能有一丁点读书学习之外的事情呢?也许这是找不到答案的,但是,这就是他的逻辑,这不但是他的逻辑,而且是他的灵魂,这是从了灵魂中发出来的呐喊,既是真心的,真心到了骨头里去了,又是他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为什么,问它为什么是愚蠢的。
爹也并不是就一次也没有给我们割肉吃,特别是在我们长大些了,开始练他要我们练的那种字了,他过段时间会给我们割一斤半斤肉回来吃,按他的说法这是为了给我们增加营养,使我们有个好的身体用于学习。他把练那种字也称为学习。肉被他最为秘密地带回来了,深更半夜才秘密得连沟里的狗都闻不到肉香地煮出来。肉煮得稀烂,按爹的逻辑,这才容易吸收,不至于使肉的营养成分受到损失。我们也是在半夜三更才被叫醒,稀里糊涂地开始吃肉。有肉吃了,这令人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情,我和弟弟还会彼此做鬼脸,互相挥挥拳头表达这种高兴。
开始吃肉了,这是一家人的幸福时刻,尽管不得不比做贼还像是在做贼。但是,我肉还没吃进嘴里就感觉到了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已经是一罐□□了。他边给我们盛肉边就会唉声叹气:
“□□的一个个的哟,叫你们要争分夺秒地学习,可是你们哪一个作到了啊!你们就是有一天不争分夺秒、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学习,也绝不可能有啥子出路!你们把我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
炖肉的锅是提到爹妈他睡觉的那屋里来了的,我们被要求坐到一张床上被子盖住双腿地吃肉,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就是一点香味也怕别人闻到了。爹还没有把盛肉的碗给我递过来,他的另一只手就一巴掌给我打过来了。原来,他给我披在身上的袄子滑了些下去,而他认为要捂得紧紧的,因为夜深了容易着凉,着了凉既会影响学习又会因吃了肉而拉肚子,这样就让肉的营养全跑了,肉白吃了。
他粗暴地把袄子给我披上,用被子把我围得双手都拿不出来了,可我又得拿出手来端碗,手刚一拿出来,他就又打过来了:
“叫你捂紧!捂紧!捂紧!”
他打一下骂一个“捂紧”。我尽可能把手留在被子外边。他又将我仿佛要把我捂死似的捂紧了才把碗放在我只露了一点在外面的手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动一下手被子就会有所松脱,而有所松脱他就打将过来了。但是,他还没有把他递过来的碗完全放进我手里,他又一巴掌打过来了:“端端正!你这样就是在端端正啥?”我看见他在暗影里的脸是扭曲而可怕的。
没办法,我总得把已经开始的事情进行下去啊,我不能让时间就在那一刻停下来,永远停下来。可是,我刚开始又小心又害怕地动一动筷子,他就又一下扑过来几下重新用被子把我围得严严实实,动也不能动。他并不管我能不能动一动,能不能把他交到我手里的这点肉吃下去,字字都是恨的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