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后来老首长先后把他们派上了战场,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军人不经历火与血,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杀,要下手利落!死,要死得其所!”
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先后离开老首长,到了东北,这时霍一忠已经经历了几年的战火与血痛,迅速成长为一个年轻英勇的男人,以一个小徒弟的姿态,站在老首长和夫人的身边,得到他们的信任。
尤其夫人最疼他,总是叫他小黑泥鳅,还让身边的秘书教他识字,让他别顾着训练,也要读书,能当将军的人,肚子里肯定是有墨水的。
老首长就是霍一忠最崇拜的人,能打仗能读书,还识外文,他听夫人的话,认齐了《百家姓》和《千字文》,可惜之后全军要打散,教育他读书的那个秘书被秘密调走,他就断了后续认字的事情,全心为老首长奔波办事去了。
夫人疼他,除了喜欢他的刻苦和踏实,还有一个原因,老首长和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是他们的长子,霍一忠和那个孩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扛枪站岗不笑的时候,那种冷肃的模样,常令夫人出神。
那儿子叫承业,可见家里人对他寄以多大的期望,承业二十岁的时候,在巡逻边境的途中,中了两颗流弹,当时西南交通中断,药品运送不进来,没有抗生素,没救过来,死的时候很痛苦,死在了他用生命守护的边境上。
......
霍一忠在川西的这栋小楼里,脑子里穿过许多的往昔,见老首长把油灯彻底熄灭了,墙壁上没了他的影子,他才缓缓跪下,朝着夫人坐着的方向,磕了个头,隐忍克制,低声说:“师娘,一忠来看您了。”
第93章
霍一忠的这一跪, 让夫人顿时满眼热泪,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故人了,何况还是这个她看着成长的孩子, 这几年, 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楚, 总有层迷雾隔住她的眼, 所以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子在门口。
“小黑泥鳅。”她朝着门口那个高大的黑影招手,“过来,让师娘看看你。”
老首长则是站在那扇不大的窗口面前,看着外头站岗的人,也看了看眼前用木头封起来的窗子, 没有和他们说话。
霍一忠轻手轻脚走到夫人眼前, 屋里实在黑,夫人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个轮廓,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摸到一手冰冷的雪水,又摸摸他的手:“长大了, 成熟了。”
“师娘...”霍一忠的喉间有些哽咽,握住夫人干瘦干瘪的双手,“师娘, 我来晚了。”
“不晚, 说过了, 总有见面的机会。你看,机会不就来了吗?”夫人身体机能在慢慢退化, 但仍抱有希望, 襟怀旷达。
“我听说你结婚了, 有几个孩子了?”夫人心疼他们那个小班的人,从前还想着要替他们解决人生大事的。
“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霍明,一个叫霍岩,姚政委帮着取的名字。结了一次婚,离了,去年又结婚了,有一个很好的爱人。”霍一忠不擅长讲絮絮叨叨的事情,就跟汇报任务一样,对夫人说了自己经历,“她叫江心,您会喜欢她的。”
夫人在黑暗中安慰地笑出来:“小黑泥鳅当爸爸了,孩子们好吗?”若她的承业还在,估计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是一忠有福气。
“好,很调皮,爱跑爱跳,现在养出一点肉,抱起来重手。”霍一忠知道,江心在,就不会饿着他两个孩子,半年下俩,养结实了不少,“这是他们的照片,我带在身上。师娘,留给您和老首长。”
霍一忠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用硬纸板包起来的照片,是江心带着他们去拍的,他一直带着,夫人向来喜欢孩子,留给她,偶尔看一眼也好。
“好,我留着。”夫人很欢喜,她还没孙子孙女儿呢,接过那张照片,压在枕头底下,白日再看。
通常只要他们屋里熄了灯,外头站岗四周检查过一圈,就会放松一些,轮流休息,老首长见看守的人只剩下两个,另外的去了对面的屋子里取暖,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朝霍一忠摆手:“坐吧,别绷着了。”
霍一忠在他们面前,发现自己又做回了那个孩子,那个十五六岁,见到大将军仍会一脸崇拜,见到夫人仍会害羞的少年。
他悄无声息地坐在老首长的对面,挺直身姿,和第一回 见到他一样问候:“将军好。”
“找多久了?”老首长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属于老年人的嘶哑,“一路过来,吃苦头了没有?有没有饿肚子?”
“报告将军,没有找多久,没有饿肚子。”霍一忠忍着激昂,也压着声回答,将军还记着他挨饿的事。
“你这个孩子不听话,让你别操心,硬要找来。”老首长很感慨,这几年,和他划清关系的人不少,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也多,他先是从西北颠簸辗转到西江,又到了川西,已经在川西待了快两年了,就是没有回到他的大本营西南,可真正跟随他的,就只有身边的老妻和两个孩子,还有眼前这个小兵霍一忠。
“将军,我和鲁师哥、姚政委,都很记挂您和夫人。我来打个前哨,后头,他们也想来一趟。”霍一忠把他们的打算说了。
但老首长摆手:“不必来,来了也无用。”他咳嗽几声,胸口有些闷痛,年轻时留下的伤,老年来报复了,“我和夫人不愁吃穿,只是不能出门太远,不是大事,这里山水好,当是休养了。你替我带话回去就行。”
“将军请吩咐。”霍一忠说着,又想站起来,被夫人拉着坐下了。
“和鲁有根讲,他是将,就跟他的兵在一起,其他的不必理会。”老首长的话很简短,“至于姚聪...”
老首长叹口气,姚聪这个侄女婿,是极致聪敏灵敏的人,面对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他的骨气和傲气,这几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变柔软一些,那根铮铮傲骨能否弯下腰,是否还和年轻时一样刚直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和他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霍一忠在心里把话念了一遍:“记住了。”
“至于你,一忠。”老首长拍拍他的肩,“下回不要再来了,已经是做丈夫做父亲的人了,就不能以身犯险,要顾家爱子,时时记得身后有顾虑。”
“不必拘泥眼前,咱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老首长依旧乐观,一如他打仗时的态度,只要人活着,就有重来的机会,“远远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
霍一忠心里燃起了新的希冀,老首长始终是他的方向,他茫茫人生中的指明灯:“将军,我一定记着。”
“小伙子好样的。”老首长还是这句话,只是老骥伏枥,豪气减半,再不是当年的雄伟,现在更多的是心平气和了。
末了,老首长还是问了一句:“让你办的事,还在办吗?都安分吗?”这是上位者特有的疑心,除非双眼闭上,否则怎么都不会消除。
“一切正常,没有异样。”霍一忠能说的只有这八个字,他是被安排在鲁师长和姚政委身边的一双眼睛,时刻关注他们的行径,一有异动,记录在案,立即向老首长给他指定的人单独汇报。
老首长在黑暗中闭上眼,手指轻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任务继续,没有我的吩咐,不可中断。”
“是,将军!”霍一忠应下。
“一忠,师娘拜托你一件事。”夫人听他们说完话,把霍一忠那双大手拉过来,“替我去看看承宗,他也在川西,距离这里八十里路,坐船去,不用半天就到,他已经两个月没来见我们了,我担心他。”
承宗比霍一忠小,今年才二十岁,夫人快四十多生的他,当眼珠子一样疼着,他一直和父母在一起,到了川西,就被送给到一个山林更茂的地方去,开荒垦地,不短他吃的,每个月允许他来见父母一次。
霍一忠应下:“我一定办到。”
“话说完了,天快亮就回去吧,往后都不必再来。”老首长很严肃,“保留实力,不要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往后的日子长着。”
霍一忠站起来,朝着他敬礼:“是!”
天接近蒙蒙亮时,山中的小雨已经停了,外头竟听到了鸡叫声,是夫人养的小公鸡。
雄鸡唱晓,霍一忠趁着这一阵天亮,看到老首长和夫人脸上衰老的沟壑,几乎全白的头发,衣裳半旧,完全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喉头哽住:“老首长,夫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