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春天又汹涌地来了。
雨季一旦开始,就不打算收场。大雨一夜一夜地下着。田野已经被浇得稀烂了,总管的心情又低落了,这时他又开始感到孤独了。今年的收成大概要毁了,所幸城堡里还有一些储备粮,应该能应付一阵子吧。如果雨还不停又怎样呢?会有人趁势提议让村民们进城堡来避难吗?那可是只有在五百年一遇的大灾前提下才可以启动的方案,那么就要看统计部的人要不要讲政治了。毕竟城堡经受住几个世纪的风雨考验呢,如今可显现出老一辈的风范了,不论电闪雷鸣,还是那么刚毅不屈地矗立在如晦的天地中。没有城堡,人可凭什么来对抗险恶的天意呢?这么一想,就算它有什么过错,其实也可以原谅的对不对?u自己当年怎么会糊涂地想要闹什么革新呢?城堡之为城堡,本来不就是用来防和守的吗?他一忽儿觉得心胸豁然通达了,一忽儿又隐约觉得有点不安,仿佛背叛了从前。人要坦荡,过往真是个巨大的包袱啊。他无奈地摇摇头,看着雨水顺着屋顶的裂缝往下滴漏。
这条裂缝修了几次了,每次用不了多久又会裂开。是化学材料的亲和性问题,还是工程力学方面的结构性必然,专家们还没给出很好的说法。他也不好意思总是催促,显得自己比一般人格外地娇贵似的。久而久之,“总管大人的屋顶裂缝”甚至成了一个成语、一个意象、一个浓缩的秘密,成了失望者嘲弄的对象,反对者的论据,希望者的泪点,以及犬儒主义者无穷无尽的灵感来源,总之已经是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了,总管觉得没有权利擅自处置了。城堡当然是伯爵大人的私产,但文化难免是集体的记忆。而且,它还是总管办公室与外界的桥梁,是开放与稳定的辩证结合。于是,总管便由它去了。所以,当前赴后继的雨水顺着裂缝哗啦啦浇灌下来的时候,老同志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总管叫人送一条橡皮管来,把雨水引到洗手池里,可电话那一边的人回答说城堡出现了几千条裂缝,橡皮管已经不够用了。哦,他淡然地放下电话,又拿起来拨打疗养院。无人接听。雨水哗啦啦地浇在地毯上,总管站到了凳子上,继续执着地拨电话,工程部的接线生说所有人都去抢修了,话没说完,通话便切断了。总管又拨疗养院,很久之后终于有人接起来了。“我们正在组织撤离呢。”对方匆匆说完便挂断了。他又试着拨了几个号码,却只有无尽的忙音。雨水继续倾泄着,顺着门缝灌进来,已经没过了凳子腿。总管只好一步跳到办公桌上,猫腰从沙发旁捞起了自己的应急救生包,穿戴上靴子、防水衣和头盔。可救生圈被老鼠咬了个窟窿。他寻思了一阵,便一步跨进及膝的污水里,走到窗台前,捡起那颗大葫芦,用一捆尼龙绳把它捆在腰间。
他吃力地穿过长长的办公室,好像重新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他拧动把手。哗地一下,河水涌进来。他纵身一跃。起先,人被冲回了房间,在里面打了几个转儿,晕头晕脑漂了一会,便涌向了走廊。黑黝黝的河流不断汇合、分流,带着初夏的腥臭,在城堡里欢腾地奔涌,冲开一道道大门,一路席卷而去。周围全是大呼小叫的男女,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有的呆呆地抱着木板,有的身姿矫健地游着泳,有的身穿潜水服,有的抱着轮胎,还有一个赤条条的男人趴在塑胶娃娃身上,滑水一样一起一伏,有的干脆淹死拉倒,总之都找到了自己的办法。总管大人抱着葫芦,随波荡漾。会荡到哪儿呢?说不定可以离开城堡了。但他其实并不太在乎。就这么睡去倒也不坏,醒来后说不定就飘到极乐世界了呢。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女儿,她还那么年轻,这世界应该多给她们一些机会才对。可世界老是那副德行,说它什么好呢!不过她已经长大了,应该能照顾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