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打了全套的钧窑青釉茶具,花绸留心细数,一只六棱角的壶,配的六只缠枝纹斗笠盅,脆了满地。奚桓的灰靴就在满地碎瓷片里怒气冲冲地游来游去,脚后跟嵌的墨翠投射出忽绿忽黑的光点,匆匆从这块碎瓷片,滑到那块碎瓷片。
花绸暗里正点算得赔人多少钱,冷不防“啪”一声,奚桓拍在案上,恨得两眼通红,咬得腮角发硬。花绸以为他要像匹狼一样怒嗥,谁知他却绞着满眼的血丝歪出白森森的尖牙笑了笑,把那个名字在齿间磨了磨,“单煜晗……”
“你别冲动,”花绸忙拽他坐下,脸上泪渍已干,空留浅浅的脂粉滑痕,残破的,地下白皙的皮肤却势如一场新生,露出光彩,“你殿试还没过呢,别惹出事来,给你爹添麻烦。”
香雾沉沉,太阳也有些沉沉的了。奚桓对眼瞧着,见她哭得头发也有些蓬乱乱的,便抬手将几缕发绞入她发髻里,“你放心,我晓得道理。”奚桓点点头,又伸出手将她搁在案上的手握住,“事情急不得,我只是急你在单家,终归不好。”
“什么不好,”花绸眨眨眼,粉腮微鼓,有些僝僽之色,“是我与单煜晗,有了夫妻之实,不清白了,所以不好?”
奚桓忙瞪来一眼,恨不能指天发誓的情状,“我要是在意这个,就叫天打雷劈,殛杀我在这里!”
说罢,软语轻声,眼露怜色将她望着。“我只是恐怕你在单家过得不好,倘或你过得乐呵呵的,我也就罢了,什么都忍得。可你这一堆眼泪,不知是忍了多久才忍到今日来哭的,哭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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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碎了。我得想个法子,先将你接回家去住,过后,再慢慢打算。”
太阳折射着花绸睫畔的泪光,急迫地闪一闪,“你别犯傻,我既然嫁了人,长辈在,丈夫在,就没有回娘家久住的道理。别说久住,就是外头也要说,嫁出去的姑娘,时常往娘家去,不成体统。我如今倒不怕人说,只是带累了奚家与你姑奶奶,只恐人说你们家里依势仗贵,把嫁出去的姑娘又占着不放。我看单煜晗如今与我撕破脸,大约是不会顾忌你爹了,这事情,他占理,要是告到顺天府,你爹你姑奶奶都要缠上官司。”
奚桓鼻翼轻轻一动,哼出个极为不耻的笑来,“你道他如今为何没有了顾忌?我告诉你吧,只因户部有个缺,爹没给他,他心知就是与咱们做了亲戚,爹也不会徇私卖他这个面子,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就是如此,我才要把你接回家来,一则,他哪日要是跟你动手,我又看不见,护不了你;二则,他这样攀权附势的人,终有一日,会与潘家父子同落,若是到时候牵连了你,就晚了;三则,爹与潘家父子如今已是在打擂台了,单煜晗又有潘家父子有勾结,若你在他手上,只怕他胁你来要挟。因此你越早归家越好。”
“说得轻便,”花绸将手蜷在他掌心里,撇撇唇角,“如今他家太太对我出门屡生怨言,说好妇人家不该时常外出,偏偏我三五夕往外跑,不是回家就是访友。今儿我往这里来,她听见,三拦五阻,骂了我好一顿。我想来也理亏,的确不该往这里来的。何况如今要说回家住,她更不能答应。”
“既不该往这里来,如何又来了呢?”奚桓明知故问地眨眨眼,将杌凳往她跟前拽一拽,握下她的手来,眼巴巴将人瞅着。
“你还好意思问我来?”花绸随手握起案上的竹鞭子拍一拍,把脸板了,眉稍挂起来,“我还没问你,怎么就考了个第二十名?你的文章我是知道的,再不济,也不至于此,想来是你考试不用心的缘故!我那日就说,考前一日,还吃得醉醺醺的,下了场,那脑子自然就不清醒。我说你,你还不当回事!”
说话间,那睫毛上挂的点水星被悉数震落下来,被斜阳照返,落到他心上。他把脑袋凑过去,没皮没脸地笑一笑,“我算准了你今儿就得来,不枉我做文章时故意错写了两个字。”
“什么意思?”花绸杏眼圆睁,珠喉遏月,“你是故意考得这样的?”
奚桓把脑袋在她眼皮子地下摇摇,又点点,弄得人糊涂了,方笑起来,“谁叫你心狠得很,又说要嫁人,嫁了人也不理我,真格摆出姑妈的架子来,叫我心里十分没了主意,我才想着试一试你心不心疼我,若还心疼我,我就咬死了不松嘴,随他世道如何礼教怎样,只要你与我一条心,总会有法子。”
“若我不来呢?”
“若你不来……”奚桓把脑袋低落半合儿,倏地笑嘻嘻抬起来,“那我就再想想别的法子。”
花绸叫他逗弄一笑,笑过后,又把脸色耷下来,“你拿自个儿的前途做堵,里头才子云云众多,你努力些也是命运造化险登科,何况你故意不努力。倘或落了第,又等三年,哪里哭去?手来,真是活该要打你!”
说着执起竹鞭,在手上掰得弯一弯。奚桓佯作惊恐,把浓眉大眼挤得如临大敌,踞蹐着伸出手去。花绸一手捉住他几个指节,一手挥鞭,打得“啪”的响亮一声,倒把她自己吓一跳。
她忙搁下鞭子来,搓一搓他的掌心细看,见顷刻便起了一条红红的细印子,自己又心疼,“你怎的不晓得躲?人打你,你就白受着?”
奚桓觉着手心里的疼已叫她几个指头搓成了痒,歪着脸看她,反问:“你小时候也打我,怎么从前不心疼,如今倒心疼起来了?”
问得花绸蛾眉半蹙,低回婉转间,流露风情,“小孩子嘛,打打不妨事,你大了还打你,伤你的体面。”
“原来你拿个鞭子是来吓唬我的。”奚桓取笑取笑,花绸作势要认真打,陡地被他反揿了手,摁在膝上,俯过脸来亲在她嘴巴上,“我亲亲你,行不行?”
这一个亲都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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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问。那一个也是多此一举地斜转秋波,往帘子外头窥一眼,“不好得,在人家家里。”
奚桓也怕人闯进来,便翛然地挥挥袖,“那就不亲了,回家再亲。”话如此说,却倏地又摁下去轻啄了一口,退开了脑袋,脚尖得意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扫一扫。
叮叮当当地像花绸窃细的笑声,失而复得的高兴蔓延在她脸上,如胭脂淡扫,红杏枝头笼晓月。她朝满地碎片睃一眼,惋惜轻叹,“瞧,把人家的东西都砸了,不知要赔多少银子。”
“满破二三十两,不值什么的。”奚桓左右撇一眼,脚尖扫出一条道,拉着她往外头榻上坐,“既然来了,吃盅茶歇一歇,我一会儿送你回单家。”
花绸对面坐定,四下里细细打量一番,连连咂舌,“我倒是平生第一回往这地方来,恐怕此生也就这一回了,与咱们的闺阁绣房倒是没两样,只是姑娘呢,怎么不见?”
奚桓却在想事情,倏地被她问回神来,“大约躲到外头去了吧,一会儿我请她们来唱个曲儿你听。”说着,他挪坐到她身边去,“我有个主意能先将你安安稳稳接回家,还叫单家没话说,只是你恐怕要受点苦,可忍得?”
她抚抚头发,掬出一抹盈盈的目光,亮晶晶地望着他笑一笑,“什么主意?你且说来听听。”
他附耳过去嘀咕一阵,但见花绸的笑颜寸寸盛开,往他膝上狠狠一拍,“好!这个主意好,这点子苦我吃得,又没什么要紧。”
“那你过几日,就按我说的做,只是千万小心,起了疹子千万忍着别挠它,仔细日后留了疤,实在受不得,就用蜂蜜抹一抹,啊。等回家,三五日咱们就治好了,往后的事情,咱们再另想法子。”
花绸抬眼见其葱倩湑湑的眼,有些莫名安心,她知道他说到就能做到,就是在身陷囹圄,他也能将她拉拽出来。来时的一点鹘突与不安,顷刻在他的笑容里湮灭。
趁着时候尚早,奚桓又请回来月见云见星见三人,吩咐了酒菜,摆得满当当的油爆肚、鲜虾、炖得软烂的猪肉、蒸得白馥馥的鲜鱼、另四样时蔬,美其名曰先补偿花绸将受之苦,关起门来,请三位执琴亮歌喉与花绸取乐。
花绸将姑娘们细瞧一遍,见那位月见生得海棠扶春,飞燕精神,不由将她多窥两眼,又见其唇下也生了颗小痣,心里倏地有些明白了,只把奚桓暗里掐一掐。
欢欢喜喜闹了个把时辰,奚桓又与月见招呼,“请将这里的账清一清,拿来我结银子,另有上回许下你的头面首饰,我现使北果往铺子里定下,请你到日子自个儿去取。”
见他这架势,像是日后不大肯来了一般,那月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瘪下脸来,“不过是说笑几句,不敢多要你什么,你肯来走动,就是捧我的场面了。”
“我大约没空闲……”
奚桓正说呢,花绸见他要伤人心,忙接过话去,“肯来的,往后场面应酬,多请姑娘照顾。”
月见这才有些高兴起来,端端正正起身朝花绸福身致谢,众人又说笑几句,便散了局。趁着日近崦嵫,奚桓骑马送花绸回单家,门前使北果骑马往金铺子里去开销应承的东西。
且说北果往金铺里来,照月见说下的样子,定下了一支分心,两个手镯并两颗戒指,交付了定钱,往门口出来,偏巧在隔壁裁缝料子铺门口瞧见个影子,十分眼熟,像是施兆庵,却穿着件苎麻粗布直裰,头上也未佩笄戴冠,单用条破麻带子缠髻。
北果瞧着实在又不像,因此后头歪着脑袋窥两眼,疑虑半晌,终没敢喊。
那人前头抱着裁衣裳的板尺,扎着几块零碎布料样子,穿着素麻衫,套棉布鞋,却难掩宋玉之姿,朗月之色,不是施兆庵是谁?
这施兆庵不知才往哪里应酬出来,脸上还有些酒酲轻微,钻进织霞铺里换了身平头衣裳,拿了裁剪的一应家伙事,双脚走到卢家角门上时,酒已散尽。
门上有个小厮与他取笑,“哟,林布头,你今儿来得早呀。”
施兆庵毕恭毕敬躬了腰身,与一般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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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擅奉承的伙计没个两样,脸堆着笑,不住拱手,“宽恕宽恕,今日铺子里新进了十来匹料子,师傅招呼着查检结银子,就耽误住了。赶明日,铺子里剩下几块零碎料子,我拿来与你,你请人做双鞋面子正好。”
那小厮见他省事,十分高兴,往他肩头拍一拍,“你小子,这么会做买卖,往后少不得发财。快进去吧,我们太太并姨娘在屋里等着你量尺寸呢,都等了半日了,仔细开罪你。”
“劳您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