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生呼噜连天,昏天黑地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了床。吃过饭,他迫不及待去十六铺买船票。姑姑在菜场买了活鲫鱼,还有排骨肉、上海红肠,准备晚上给他弄点好吃的。她一边杀鱼,一边唠叨,说部队怎么搞的,吃不好也就算了,怎么连觉也不让人睡足啊。红生和她解释了老半天,姑姑无法理解。她喜欢这个侄子,几年不见,甚是心疼。她左劝右劝,一定要他在上海多住几天。红生想念父亲,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坐了一夜的申江客轮,回到西牌楼已是第二天中午。
故乡的天瓦蓝瓦蓝,阳光照耀西牌楼,闪烁着无忧无虑的光芒。分田到户了,大统田被划成一格一格的,青青麦苗像绒毛地毯铺盖了田野,每一片嫩绿的叶片下面,还悬挂着清晨没有退去的晶莹露珠。牌楼口新修了宽敞的石子马路,把村庄劈成两截,不时有小型农用卡车从上面驶往里下河方向。早先拆除了的五屋庙修缮一新,一袭清砖小瓦,砖缝用白石灰勾勒,庙顶雕龙画凤,翘角飞檐,大门顶端的“完节托孤”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被刷成金粉色,重新向世人展示新牌楼形像。他离开家乡才两年,真是改天换地,沧桑巨变。
父亲正在编柳筐。他脑袋深埋在两腿间,佝偻腰花,坐在堂屋的小木橙上,两手灵活地翻动着柳枝。他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已见成片的花白,像一堆乱草帖在脑门上。在他身后,堆积半屋子形态各异的柳条筐,散发着浓重的青皮味。
红生的心压抑得厉害,喉咙热热的受到了阻碍。放下行李,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爸爸……
父亲好像没听见,继续编织手中的活计。
爸爸——他再一次呼唤。
父亲依然不理,手中的活儿半刻不停,一只柳筐在他的手中接近于完成。终于,泪水控制不住汹涌而下,一行,两行,三行……浑浊的泪水一串串洒落在他宽厚的手背上。
父亲嗓音低沉说,不穿军装的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打开旅行袋,把蓝呢子水兵服穿戴整齐,然后笔直地站在父亲面前,十分响亮地喊了一声,爸爸!
父亲缓缓抬起了头,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眼角处的纹理最凶狠,深深地爬向鬓角深处。他的一双大手粗糙不堪,几处龟裂的糙口被膏药沾着,透出的鲜血已经发黑。枯黄色的脸上,唯一给人以震撼的还是那双眼睛,像黑星星一样熠熠生辉。
父亲啊,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父亲!
父亲深深地瞅他一眼,抬手将他水兵帽上的飘带整理了一下,又坐在小木橙上编柳筐。红生默不作声,蹲在他面前,父亲编一根柳,他从条堆中抽出一根,摆在他面前。父亲一股作气,连续编织了两只柳筐才停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