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够了,继续讲那些女人们为了得到他的眷顾如何勾心斗角,各出奇招。他如何一时兴起,为心爱的“花朵们”重修“温室”,还亲自书写下“倩荷居”、“傲梅斋”、“依兰阁”,以示恩宠。我听老宫女们说,这三处宫殿曾有过本朝最奢华富丽的排场,可惜在“田祓之祸”中被毁,如今早已荒芜,也都改了名字。
“然后呢?”我问,没有应答。
我抬起头,看见太上皇已经睡着了,涎水顺着没闭紧的嘴角流出来,挂在下巴上,喉咙里咕咕哝哝地响,既像一口咽不下去的浓痰,又像一声打不出来的呼噜。他总会这样没征兆地突然睡着,或是在夜里没征兆地突然醒来。夕阳的光辉早已消失殆尽,月亮将他蜷着的影子按在地上,拉得老长。
除了回忆和梦境,还有一样东西是太上皇的乐事,就是那几十根球杖。他退位为太上皇时,唯一跟皇上索要的就是这些球杖。皇上不爱打马球,索性都搬来给他摆弄。他也早就打不了球了,只把这些球杖当拐杖来使,每隔几天就要我全都拿出来擦拭一遍。
“手轻一些,仔细一些,这都是朕的宝贝。你看这光泽、这质地,啧啧。”每根球杖上都有繁复的雕龙,每根球杖都用厚实的鹿皮包裹着。
“这么好的鹿皮,拿来包裹这些没用的球杖可惜了。不如让桂儿给太上皇做双鹿皮靴子,再配顶鹿皮帽子?”我说。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鹿皮包裹,球杖会褪色的。你这粗手笨脚的奴婢,懂得什么!”他嚷。
我心里有些别扭,故意想气气他。“奴婢懂得,人人都说田祓就是因为球技高超才当上丞相祸国殃民的,人称‘田马相’。哈哈,不懂的还以为是下象棋呢。”我手上忙活,嘴上也没闲着。
这句话可让太上皇炸了锅。“放肆!放肆!”他大声吼起来,浑身抖动,气得好像头顶就要冒出白烟来。“你这个刁婢,还不跪下请罪!小小宫女,竟敢妄议君王,不怕朕杀你吗?快给朕跪下!跪下!”他想挥舞右手的球杖吓唬我,却不够力气,反失了支撑,一个踉跄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只得改为挥舞左手。我仔细瞧着,他神情是惊慌的,好像一个恶作剧被大人拆穿了的孩童,急急想要辩解。
呵,居然真的生气了,这怕揭短的毛病也和老宫女们说得一模一样。我怕吗?我当然不怕,可我还是慢慢地弯下膝盖,轻轻地跪了下去。有那么一刻,我和他都不出声。他坐在那里怔愣着,似乎又陷入了某处回忆。我蓦地有些心软,膝行两步,将头枕放在他膝上,抱住他僵硬的腿,轻唤道:“太上皇,何苦生这么大的气,都是桂儿失言,给太上皇赔礼就是了。”
“这大逆不道的话,若被人听见,要了你的命!”他的口气像是在吓唬孙子“狼来了”的老倌。
“这天和宫里,除了太上皇和桂儿,还有第三个人吗?”我的口气像在哄小少爷的老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