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上出殡吗?”我问。
“嗯。”他点头。
“今晚我陪你守灵。”我说。
他看我,眼中有讶异,但很快褪去,再次点点头。
阳光彻底收尽,入夜了,咿呀的僧人们也去休息了,大概另一个世界也是日落而息的吧。两个家奴歪在灵堂外睡着了。沉重的死气仗着夜幕,一下子占了上风。昏暗的灵堂里,白幡拂动,在寂静之中,仿佛真有灵魂在行走。难以想象,戍北是怎样一个人守了几个通宵,就算他是那种不会惧怕鬼魂的男人,这样的夜晚,也会激出人的伤感。我觉得自己必须说说话,否则没法在这样的寂静里挨到天亮。
“你不恨她吗?”我问戍北。
“恨谁?”他问。
“你母亲。她对你不闻不问。”我说。我当然明白这样的指责是冒犯,尤其对已逝之人。可我有种感觉,不管是段戍北,还是他的母亲,其实都不会介意我的冒犯。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同样是人,却未必是同类。有时候,你能一下子进入另一个人的心里,这样的人就是同类;有些人,哪怕耗尽一生也琢磨不清彼此,这样的人,外表再像,也不是同类。我和段戍北就是同类。这一点,我知,他也知。
“你这直截了当、不管不顾的脾气,真像我母亲和我外公。”段戍北没有生气,静静地说,“我不是段鹄翼将军的亲生儿子。母亲当年是怀着身孕嫁给父亲的。父亲和外公都是知道的,但晟皇不知。母亲嫁给父亲,是外公同意让母亲生下我的交换条件。母亲必须为皇室献出终身幸福,否则,这个无用还要惹麻烦的女儿会被无情地杀死。母亲或许并不贪恋生命,但母亲不想剥夺我活下来的机会。为了我,母亲妥协了。父亲也明白,要么接受皇室的联姻,娶个亲王的女儿当护身符,要么就放弃兵权,回晟京养老。对男人来说,庸碌无为,混吃等死的人生,是一种折磨。你看晟京的诸位王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却并不长寿。”
我以为他的身世背后是感慨,不曾想是秘辛。我认真地听,他接着说道:“我的父母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水火不容。十几年来,两人虽不见面,但一直书信联络。晟京的事,都由母亲告诉父亲。他们表面上感情不睦,可这么多年,晟皇从未怀疑父亲的忠心。惇王也始终支持镇北军。这些皆因母亲在暗中助力。而我的事,都由父亲告诉母亲。母亲从未停止对我的关注。她只是藏在暗中默默守护而已。哪个母亲忍心对儿子不闻不问?她是怕与我太亲近,反会让人看出端倪。”
言及此处,夜风袭来,原本静止的白幡温柔地在风里挥舞,火盆中的火焰跳跃了几下。戍北忽然起身,走到灵堂的帷帐之后,戍北母亲的棺木便在此处。戍北靠近棺木,把脸贴近棺木的侧板,隔着侧板对安放其中的母亲轻声私语道:“母亲,明日大殡过后,真正阴阳两隔。今夜借卫南表妹一问,让母亲知晓,此间种种,儿心如明镜。母亲担忧半世,对将军府和惇王府职责已尽。儿长大了,母亲安心去吧。”一滴眼泪滑出段戍北的眼睛。那是真正的男儿泪,承载了他所有的哀伤。我无语旁观,泪水早滂沱不止。
丧礼过后,我和戍北都没打算在晟京久留。我俩相约同日离京,相伴而行。说是相伴,到底只有一程,毕竟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路在眼前分岔,向左右两边无限延伸出去,是不得不扬镳分路的时候了。
“戍北表兄多保重!卫南告辞。”我骑在马上,朝段戍北遥遥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