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半生,回头去看,父母、夫婿、儿子均已没入黄土,女儿远散他方。纵然孙儿孝敬,又有什么用呢?
聊有慰藉,却不解怅然。
过了八月节,京中凉爽的好天气就来了。
菊花渐开,皇后在御花园办了一场赏菊宴,娜仁去看戏吃酒,却从宴上带回一个青葱水嫩的小姑娘。
十二三的年纪,一看就入宫不久。进不了主子们的身,只在御花园修花剪草,因她年纪幼、生得又不错,被差事上的人挤兑得厉害,正叫岂蕙碰上了,也是缘分,她合了岂蕙的眼缘,被带回了永寿宫,专跟着岂蕙做针线上的事。
福宽对此很有话说:“那么多聪明伶俐的与你看,你都看不上眼。偏你看上个在刺绣上一窍不通的,你就等着下狠力气教吧!”
岂蕙也不是什么老实人,诡辩起来很有一套:“那姑娘一看生的就合该是咱们永寿宫的人!若是个容貌丑陋的,还入不得娘娘的眼,进不了永寿宫的门。”
本来在炕上盘腿坐着吃瓜看戏的娜仁被波及到,抬起脸,露出自己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见二人都向她看来,便故作沉吟之态,好一会儿才道:“菡萏生得确实不错,名字也先是咱们永寿宫的人。”
福宽嗔她道:“您这毛病还改不了,哪位娘娘敢把那样青葱水嫩的宫女儿放在自己宫里?”
不过见娜仁的样子,她也笑了。琼枝道:“麦穗、茉莉、菡萏,下一代这几个名字,倒是很朴实。”
“麦穗才朴实呢,我们菡萏多好听啊,一听就知道是花骨朵般的女孩儿。”岂蕙对会跟在自己身后叫姑姑的小姑娘还是护短得紧,娜仁几人见了不由笑她,“你这就护犊子上了。”
不过菡萏确实不错,福宽也不过嘴硬,没过几日琼枝便对娜仁道:“福宽还不喜欢菡萏,如今瞧,咱们宫里可数她最喜欢了。今儿一早,我还瞧见福宽把她份例里的饽饽塞给菡萏,又是给料子,说她衣裳粗陋不像是永寿宫的人。口是心非的厉害。”
娜仁彼时是怎样的呢?
她手臂拄着下巴,笑眼弯弯地看着琼枝,阳光从她身后照射来,洒落在她身上,衬得一双眼亮晶晶的,无端让人感到浸在蜜糖里的甜。
宫里添丁在九月。重阳节时佛拉娜便已在太医的叮嘱下卧床安胎了,娜仁从郑太医回与太皇太后的话里知道,佛拉娜的这一胎将将保到如今九个月,因母体并不是十分康健,只怕保不到足月。
不过谁都没想到,佛拉娜与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咬咬牙,竟然硬是挺到了九月中旬接近下旬了,才发动。
后头的一段日子里,佛拉娜的孕期反应十分眼中,精神状态也不大好,一度要崩溃,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咬着牙坚持住了。
康熙陪着她,见她的样子,也心疼,却无能为力。
马佳夫人早已入宫陪伴,就在钟粹宫的偏殿住着,然而即使是母亲在身边,也没能让佛拉娜好受多少。
十九那日一早,还在皇后宫里坐着,就听到佛拉娜发动的消息。
皇后登时也没有喝茶的心情了,忙忙起身,口中不断地问着:“太医稳婆可都到了?钟粹宫如今有主事的没有?马佳福晋的情况如何……”等等许多。
见她急切的模样,兰嬷嬷忙道:“娘娘,这会子您要稳住才是——”
说着,向四周使眼色。
皇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抬手理了理鬓发。
娜仁已道:“情势紧急,娘娘心急也是有的。咱们这就过去如何?”
皇后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大波人员赶往钟粹宫。
也是娜仁一语成谶,佛拉娜这一胎生得果然十分艰难,直到康熙下朝来了钟粹宫,众人在钟粹宫用了早上、晚上和两顿小点,又吃了宵夜,灌下去不知多少茶水,只听着产房里的声音渐渐微弱起来,却还没有喜讯传出。
康熙心急如焚,见太医满头大汗淋漓地出来,忙问:“快说,马佳福晋怎么样?”
“皇上,母体虚弱,龙胎过大,生产艰难。微臣虽开了助产汤与马佳福晋,却无甚效用,只怕是——”太医低着头,没敢看康熙的面色。
一个满手鲜血的稳婆走出来,也道:“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太皇太后与太后已被劝了回去,这会殿里能在这里做主的,无疑就是康熙。
而所谓的‘决断’,便是祖宗家法。
康熙一手紧紧攥拳,年轻稚嫩的肩膀还没成功挺起这万里河山,先要跌跌撞撞地,走在为人夫与为人父的决断路上。
娜仁心口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一手压住,一边用眼紧紧盯着康熙。
第39章
皇后一手掩着心口,一手紧紧攥着帕子,眼都不眨地盯着康熙,直到他低头半晌,嗓音涩涩的,吐出一句:“母体为重。”
四个字几乎瞬间划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重重地,磨着那一块软肉,却让人当成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皇后攥拳的右手猛地松开,紧绷的身体恢复柔软,精神放松之后就觉得眼睛干干涩涩,低头眨了眨,方看向太医与稳婆:“本宫要母子均安!无论马佳福晋还是皇嗣,若有一个出了差错,便是你们保胎接生不力!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二人连连称是,又进了暖阁里。
一层纱帐,内外天地,无数人心中煎熬。
对康熙而言,作出方才那个决定是很不容易的,此时怔怔坐在那里出神,听着内间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交谈与女子有气无力地呻吟,他心里涩涩地疼,好一会儿才嗓音沙哑地开口:“阿姐……”
“莫慌,定然是母子均安。”娜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不顾纳喇氏等人诧异的目光,探了探他的茶杯,对梁九功道:“皇上的茶凉了,换热的来。入秋了天凉,大意不得。”
梁九功连忙应着,康熙仿佛从肩膀上的手汲取了力量,抬起头,眼睛湿润的让人轻而易举地能够联想到迷途的小兽,他低低道:“阿姐,那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娜仁蹲下身,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声音放得温柔,却仿佛掷地有声:“所以咱们的小皇子,定然会平平安安地落地。”
随着她这一句,里间忽然传出佛拉娜仿佛歇斯底里又虚得要命的一声呐喊:“啊——”
响彻殿内,众人齐齐转头去看,却听里头稳婆宫女带着庆幸的声音:“生了!生了!”
“是个小阿哥!”
“马佳福晋也还好。”
她们慌慌忙忙地向外传递着消息,庆贺着自己保住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