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把刀挂在帐门外,这二人明显没有敌意,他将刀放置在外面,也是显示自己把他们当朋友。推开帐门,只见里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帐中央有个炉子,上面的铁锅正冒着热气,一股奶香夹杂着药味弥漫在帐内,帐门右侧的毡垫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病得极重。那年长突厥人站起身来,忠恕忙向他行礼,那人把忠恕让到旁边坐下,莫依香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端到忠恕的面前,忠恕半跪着挺身接过,一看碗里,白色奶汁上面飘着一层黑乎乎的小球,正是他最为忌惮的马奶煮羊屎蛋,普通突厥人把它当作祛寒除湿的首选,久病之后常用之补气。端着碗吹了吹,一股怪味扑进鼻子,实在不想张嘴,抬头一看,莫依香正无邪地看着他笑,忠恕心一横,仰头把一碗药奶灌进了肚里。按照萨满的说法,羊屎蛋嚼烂后药力发作得更充分,但忠恕无论如何没有这个勇气。莫依香见忠恕把一碗奶喝个干净,很是高兴,那年长突厥人笑着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他又盛了一碗,去喂那个躺着的妇人。
那年长突厥人道:“我叫喀让,还不知道尊贵的客人如何称呼。”忠恕在进帐前已经想好,还得继续冒充突厥人,于是道:“我叫托比,是也律台家族的。”喀让笑道:“我听说过也律台俟斤的大名,你们家族的男人都是勇士。”托比的意思就是勇士,忠恕装作不好意思地道:“我走散了,想去寻找俟斤他们,不小心迷路了。”突厥草原上战事频繁,被打散的、跑丢了的骑士比比皆是,孤身骑士在草原上游荡很是危险,没有本部落的保护,没有住处,全靠施舍或者抢夺活命,多数人在没找到自己的部落之前就被抓住或者被杀死。喀让担忧道:“也律台俟斤应该已经到漠南了,你们的驻牧地在西边,离这里足有上千里,中间要经过许多别部的草场。”忠恕假作吃惊:“有这么远吗?”喀让道:“你孤身一人,穿越漠南草原很危险。”突厥兴起之后,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大可汗曾数次颁布政令,突厥境内的所有部落和境外属邦都不能收突厥本部族人做奴隶,无论他们欠债还是战败被俘。流浪的突厥本部骑士为了生存,可以暂时投靠家族当战士,但只要他提出来,收容他的家族必须放人。这个命令原来只适用于姓阿史那王族统领的突厥本部族人,后来大可汗为显示恩宠,把它推广适用于某些对大可汗忠诚的突厥别部,也律台部落就是其中之一。但勇士在草原上比千里马还稀缺,大的家族为了收罗勇士往往不择手段,遇到本部的流浪骑士,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往往用草药把他的嗓子弄哑,用刀把面容毁坏。
忠恕感激道:“我会当心的。”喀让笑道:“你的刀都卷了刃,不知有多少敌人成了你的封石。”封石又叫杀人石,突厥习俗,勇士死后要在其坟墓前树立石像和封石,在战斗中杀死一个敌人,就在墓前立一石,封石越多,荣耀越高,有杀人成百上千的,死后墓前便有数里长的石头。忠恕道:“终究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的封石。”喀让道:“勇士都会死于刀下,那是他的荣耀。”
忠恕心里奇怪,在草原上他曾遇到不少像喀让这样单独一家放牧的,这些人或是逃亡的罪人,或是被自己部落驱逐的叛逆者,或者是自我放逐的自由民,他们比游蕃更穷苦更艰困,饥寒交迫,被欺负,被杀被抢都是常事,朝不保夕,时间久了,这些人都变得像野人一样,既机警小心又迟钝呆傻,而喀让明显是一个温和睿智又有见地的人,这就很是奇怪。
喀让仿佛看透了忠恕的疑问,道:“我来自一个大家族,是阿史那氏。”阿史那是突厥大可汗的姓氏,颉利可汗本名叫阿史那咄毕,福特勤叫阿史那福拉图。喀让是突厥大可汗颉利的亲族,他的祖父与颉利的祖父它钵可汗是亲兄弟,但是在突厥,有王室血统并不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主要是因为王室成员太多,大可汗往往娶几十个女人,生上百的孩子,它钵可汗的第四代已有上千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封爵或分到父亲的部众,有的男子甚至分不到任何财产。没爵位的王室后裔要想跻身突厥上层,成为贵族,必须参与征战,建立军功,不然赏赐越来越少,统领的部众也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去投靠别人,为他人打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