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从未做过梦。梦境,是留给心有挂碍之人的桃源。曾经以神灵之身,他无所欲求,无所疑惑,自然也没有入梦的必要。
如今濒临山穷水尽,他却第一次做梦了。
难道快要走到终点之际,却突然生出了欲求与疑惑吗?
梦境中,一个人握着他的手,穿过寥山寂水,越过层峦翠嶂,行过月光溪流也踏过千山斜阳。长久承受秽气污染而痛苦的神体变得轻盈洁净,清凉山浊气尽消,山脉中的生灵随着他们的足迹纷纷苏醒。而那个人一直引领着他,脚步不停,向光芒来处奔去。
要离开吗。
要去哪里。
这些问题都无须问出口。在梦中,他只要跟着那个人一直向前走,走到哪里去都心甘情愿。
但那个人回过头来,笑着问他:
【想不想看看山外的世界?】
山外的世界有什么好看呢。他这样想,并没有什么兴趣。但看着那个人的笑容,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于是那个人拉着他的手,毫不犹豫地走入光芒中。
醒来是黄昏。
山神慢慢地眨了眨眼。视线中仍然是落灰的神庙朱梁,耳边听见了另一人的呼吸——叶修也还在身边。
他没有失约,像入睡前承诺的那样,醒来时仍在。
神明的眼眸有一瞬恍惚。梦境的残响仍然在心间徊荡,他仿佛依旧置身梦乡,辰光缓行,留人眷恋。
但世间当真有可眷恋之物吗?
他不知道前一个清凉山神是如何陨落的。静默山水不曾记录一切。当他诞生,清晨正缱绻归去,留下一条盈满露水的衣带。无数生灵尚沉浸于幻梦之中,朝曦懒倦,天地寂静无声。
他茫然低头,看见山水在指掌之间。
既然山神不知从何而生,那么如若有一日,在茫茫然中消殒于天地之间,也并非不可接受的结局。
神灵亦有天命。他本该了悟这是属于自己的天命,从而无所怨恨,亦无所畏惧。对这样的结局,自己只需平静接受,安然等待终幕落下,一切归于喑寂。
……却为何至今仍有挣扎残生的力气。
山神沉默了很久。神庙中另一个人类也没打扰他。直到入夜,他才坐起身,抬眼看向叶修。
神庙顶上原来破了一个洞,白日掩盖在重重雕栏和幡帛之中无法看到,夜晚时漏下月光才会发现。借着这一小段银亮的月光,山神看清人类的脸,不由一怔。
“……发生了什么?”
叶修颊边有一小道血痕,显然是被锐端擦过留下的伤口,好在很浅,已经止血了。人类犹豫了下,考虑要不要用被树枝划到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敏锐的神灵已经发觉。
“不要搪塞吾。”
“出了一点意外。”叶修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已经解决了。”
山神垂下眼,将神魂沉入山脉之中,沿着叶修气息途径之处一路寻去。蜿蜒而去的气息很快指向神庙外的森林,沉默的糙木精灵将记录的一切忠实地反馈给了他。
向妖怪寻求帮助,请小妖们驱逐村民们离开;被神婆发现,匆促中在森林中奔走逃亡,村民却穷追不舍,甚至掷出石块,险而又险地躲过,还是擦到了脸颊。山路崎岖难行,总算将那群山民引走……
自清凉山地气有损,许多栖息此地的大妖不得已陷入沉眠,只有一些日常所需灵气不多的小精怪还在山野中活动。它们的力量,只能说杯水车薪。
自那个下午,已经过了两日。沉睡的间隔,已经这么长了吗。
小小的神明坐在宽大的神座上,向人类伸出手。叶修默契地低下头,任由孩童冰凉的手指抚摸伤痕。
“……疼吗?”
“没什么感觉。”叶修实话实说,“还没有回来路上摔了一跤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