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盯着茶壶嘴冒出的白气,只觉后背被目光戳成了筛子,然而程元生却似一无所觉,抿了口新换的茶,回味了一会才道:“老朽确是问过乐小大夫,只知其师是位术绍岐黄的高人,乃息馆客座之一。若有疑难杂症,亦可请其出山会诊……乐小大夫只道幼时曾为此人所救,遂拜师学医,又道其师是名隐士,不便提起名姓,老朽亦不好多问。”
众人话语随着袅袅茶香飘出茶室。窗下本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乞讨男子,听罢议论,便起身向城东息馆走去。
这日恰逢乐无异轮值,难得病人不多,便溜达着去门外透了口气,回来时只见一名乞丐正与守门仆役说着话,似是在打听今日出诊的大夫名姓。乐无异朝那人瞥了几眼,不由疑惑——此人面色红润,行动如常,上医馆是来干啥?
待他坐回位子,却见那人果真进了医堂,直直向自己走来。那人只道身上不对劲,却说不出所以然,乐无异按下疑窦,望闻问切了一番后竟瞧不出异状。他担心漏诊,带着那人去里间脱去衣物,从头到脚仔细按了一遍。
“乐大夫不瞒您说,我是从朗德逃难来的,要是真得了什么费钱的大病,那也是我命不好,您落个准话就成。”男子穿上脏兮兮的衣服,一边觑着乐无异的神情,一边用手偷偷抹去沾在板凳上的污渍。
“你从朗德一路乞讨过来,几个月又饿又怕,气血亏空本也正常,就是……”乐无异净手后回到座位,提着毛笔微微沉吟,另一只手则垂在腰间,摩挲着一枚挂在腰带上的香囊。
那香囊布面已是半旧,底下却缀了条鲜亮的赭色流苏,显然是新换不久。乐无异闭上眼,用指尖耐心地梳拢起纷乱丝线,思绪也随之渐渐收成整齐的一束。
药方终于写成。乐无异大笔一挥签上名,抬头见那人欲言又止,便安慰道:“你没得什么大病,先吃些扶正固本的药调养一个月……要是没地方熬药,可以让药师做成丸剂,你明日来取,每日服一次就行。”
“多谢乐大夫。可您已经免了我的诊金,反正不是大病,就不用再麻烦了。我才来这儿,这几日只能在醉仙楼外讨吃的,等找到正经活儿就来还诊金。”
“药一定要吃,要是落下病根怎么办?”乐无异捞起方子吹干墨,唤来药童收方,又嘱咐道,“明天你一定要过来,可别忘啦。”
“哎,这怎么成?”
那男子起身欲拦药童,乐无异忙叫住他:“要不你帮我个忙吧,就算充了诊金和药钱怎么样?”又道,“我爹寄来家信说,播州周遭许多人因为水灾得了病,我也想去那儿帮忙。你与我说说沿路所见,也好让我早做准备。”
听乐无异如此说,那人总算是肯了。
“话说,你今天来这儿,是不是也怕得了瘟疫?”
“是啊,我们几个逃出寨子后一路乞讨,有时只能吃野菜树皮充饥,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路过展细雨时遇到位义诊的大夫,她说我们中有人得了瘟疫,就送了些药……后来我们又遭了强盗,哥几个的包袱都丢了,只有我一直把药藏在衣服里,才能按那位姑娘的吩咐继续吃着。”
“……太可恨了,连难民的主意也要打。”
男子长长叹了声:“幸好没伤人命,再说也没人像得了瘟疫,药丢了就丢了呗。谁知道后来……”
男子的眼眶有点发红,乐无异给他沏了杯热茶,看他缓缓喝了才继续问:“后来怎么了?”
“也不过十来日,他们一个个突然得了怪病,三伏天里直喊冷。因为没钱看大夫,我就把自己藏的药分给他们,兄弟几个却还是接连去了……幸好碰上那位展细雨的大夫,我才能活着走到长安。”男子跪下给乐无异磕了个头,“也要谢谢乐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