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去过!”杨士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乐呵呵地说,“我这次在小屯村买了三牛车龙骨,借这列火车运到保定城,公余要好好揣摩揣摩,兴许能认出几十个古字来。”
“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笑道,“到时你可以先给我看看,莫急着公布于世,免遭方家讥笑。”
“香帅愿意替我审核,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我随身带了几块龟壳板,有几个字,我自认猜得了七八分。请香帅看看,点拨点拨下官。”
“在哪里,快拿给我看看!”张之洞一副急迫的神态,仿佛一个贪玩的儿童,焦急地向大人索取一件新奇的玩具。
杨士骧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露出十来块沾着泥土的黑褐色龟板。张之洞急忙重新戴上老花眼镜,取过一块细细地审视着。辜鸿铭、陈衍等人也一人拿起一块,十分好奇地观看。奔驰北上的火车厢,顿时成了一个考古研究所。
看着张之洞的专注神色,杨士骧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一招而庆幸。
杨士骧是直隶布政使。四年前,张之洞进京路过保定时,袁世凯在总督衙门设盛宴招待张之洞。张之洞坐在主宾席上,左边坐着袁世凯,右边坐着杨士骧。二人殷殷勤勤地款待着这位贵客。可张之洞并不十分知趣。他基本上不搭理左边的主人,却对右边的主陪很热情。原因是杨士骧乃翰林出身,一肚子掌故学问,又极善言谈,与张之洞很对路。他们一起谈翰苑轶闻,谈前朝旧典,高谈阔论,津津有味,完全不顾及满座嘉宾贵客。别人倒不觉得怎样,袁世凯心里则很不是味道。他是酒席的主人,张之洞不对他热乎,已使他感到不快,更当着他的面大谈科场翰苑,明显是欺负他非两榜出身,腹中无笥。袁世凯被冷冷地晾在一旁,脸上虽挂着笑容,心里却嫉恨不已。到了散席的时候,张之洞还送给袁世凯这样一句话:“袁慰庭,想不到你一旦做了总督,身边便会有杨莲府这样的人。”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袁世凯本是一个粗人,只是因为你做了总督,身边才会有才子学人跟着;假若你没有这么高的官位,这些人才不会看得起你呢!袁世凯被这句话噎得半死。
张之洞走后,袁世凯气得对杨士骧说:“张香帅这样看得起你,你干脆跟他好啦!”
杨士骧是个圆滑得可以随意滚动的人。他知道袁世凯心里不平,忙赔着笑脸说:“张香帅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他即便要我去,我也不愿伺候这种人。他在慰帅您的面前大谈文事,其实恰暴露出他不懂军武的弱点。他是个乖巧的人,只有谈文事方可保全自己的脸面,若在您的面前一谈带兵打仗的人,便立即露了馅。我知道他的底细,只是不说破罢了。”
杨士骧这番话说得袁世凯转怒为喜,想一想张之洞已到了衰暮之年,实在没有必要跟他计较,于是很快便释怀了。这次袁世凯决定再来一次笼络张之洞,打算派一个人远到他的家乡河南彰德府去迎接,以出格的礼节来表示自己这一番仰慕之心。他立刻就想到了能与张之洞谈得来的杨士骧。杨士骧想,从彰德府到保定城,要坐将近一天的火车,再谈得来,也不可能谈一天的话。要怎么样来讨得老头子的欢心,让陪伴的这一天过得欢快而充实呢?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殷墟里出土的龙骨。在彰德府上车,从龙骨谈起,岂不会引发这位雅好古董的老名士的极大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