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愤慨!令人发指!
但无论如何,林舒失去了她的大提琴,天天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似得瘫在床上当咸鱼,在就连徐任之都抛弃了她的日子里,了无生趣地被护工摆弄、被护士摆弄。唯一的好处是乖乖听话伤口愈合的特别好,能比预期的要早几天离开医院。不过,没有大提琴,不管在哪林舒都感觉自己蹲在监狱里。
这种心理真是太奇怪了,明明她平常去上课或者购物也不会经常带着琴,而她在家的时候也不会随时随刻都把琴抱在怀里。林舒依稀记得上半年的课程里似乎有哪一章专门分析、介绍过类似的心理状态……然而就算她想得在床上打滚、甚至破天荒第一次动手在维基上挨个查阅词条,那一丁点关键的记忆也还是没被唤醒过来。这个时候她才能真正感觉到Lorenz教授的绝望,对自己的不学无术以及在拗口社会科学学科上鱼一般记忆的现实。
林舒正盯着落在她面前桌子上的鸟走神,突然之间,鸟飞了,一口巨大的黑色绒布箱子被扔到了她的面前。她一脸懵逼地抬起头,还没看清来的人到底是谁,Keith便打开了箱子,冲她命令道:“现在,试试这把琴。”
Keith不是真的对林舒原本的那把琴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意见,而是她发自真心地认为,她手上的这把琴会很适合林舒——并非因为它是著名又昂贵的斯特拉迪瓦里琴,而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认为这把淡褐色的枫木琴上有一些东西冥冥间能与林舒完美契合上的直觉。Keith从不相信自己手中的琴拥有灵魂,可她至今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在跟着父亲去参加拍卖会见到这把琴的第一眼,就燃起了强烈的、想让林舒奏响它的欲望。终于,在她倾尽自己所有的个人储蓄拍下这把琴后的第五年,她得偿所愿的机会来了。
林舒看着这把仅从琴身反射的釉质光泽就能感受到昂贵和高档的大提琴,一时间有点挣扎。她手痒,确实很想拉琴,更不要提在自己的那把大提琴被带走前《夏》她只拉了三分之一还不到,对于一个追求完美的强迫症艺术家来说这完全算得上一种非常有效的折磨方式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一产生换把琴试试的念头时,一种类似于自己出门和情人约会而妻子幽幽地在背后注视着的负罪感就会随之浮现。久而久之,加上体验派本来就鼓励琴手在日常练习中多与自己的琴沟通,把它当成自己的伙伴、当成自己的爱侣,或者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林舒也就不再考虑换琴了,更何况还是高中同学送给自己的价值连城的琴。
可是这一刻,她的意志却被红绒包裹着的细腻焦糖色极大地动摇了。当手指真正碰上那反射着阳光的金液般的琴弦时,林舒突然觉得,她之所以能够那么坚决地不断地拒绝Keith,只是因为她没有见过这把琴。
成熟的栗子,坠在地上的金黄的落叶,亮得耀眼的麦穗和收割后露出的巧克力色的丰沃土地。有早晨的寒露,还有晚间的薄霜,但不管是哪种都带着甜味,稍微张开嘴这份甜就会尽数融化在唇齿间。而等到熟透了的晚秋到来,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又冰凉的甜香。无法区分这究竟是来自于蜜还是奶的哪种,大概连上等的糖霜也无法与其相媲美。这是林舒最喜欢的季节,也是她诞生的季节。
这把琴恰好混杂着深秋所特有的金棕褐的颜色,表面还覆盖着淡淡的银色光膜,弦和其他金属构件则跳跃着糖稀的色泽。林舒从没见过这么像秋天的琴……这么,甜美又低温的琴。
她握住琴看了半天,才把琴从箱子里取出来,拥在怀里。
“我能拉吗?……我能用它来拉《天鹅》吗?”
Keith点点头。
琴弓搭上了琴弦,终于,终于,这把在主人故去后已经鸦雀无声了将近八年的大提琴再度唱起了歌,唱起了天鹅们成群结队地滑入月夜下镜湖再振翅消失在黑夜中的歌。悲伤却不尽是哀悼,生命暗潮汹涌,最终平静地淌回了大海中。
是终点,也是起点。
浆果从这头滚到那头去,不过是一个季节的事情。
正像Keith预感的那样,这是一把非常契合林舒的琴,一把属于成人而非孩童的琴。截然不同于父母精挑细选后作为礼物送来的白纸般的大提琴、等待着它的小主人肆意玩耍,这把琴上沉淀着很多位过去的大提琴家曾慷慨与他们的伙伴共享过的灵魂,复杂、危险但迷人。
仅仅只要一曲,林舒便已经离不开它了。
Keith看着林舒不知不觉间盈满了泪的眼睛笑了笑:“现在它是你的了。”
说完她便站起身准备离开,好像今天她专门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给林舒送一把琴,再听她拉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