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仍在指挥攻城,薛延年因为重伤不能上阵。东面战场有裴潜和燕七共同把持,西面因为地形受限,由韦之行独当一面,兵力较为薄弱。我猜想西面虽不利与下游诸城联系,越军却很可能选择从那里重点突围,及登至上望楼,居高临下观看了一会儿战场,发现并非如此。越军在东路猛攻之猛烈绝非为了掩护西路突围,而是真正要从此突围。我脑海中不觉冒出四个字:孤注一掷!
回到地面后,我对执金鼓的士兵道:“传令左翼东撤!”
铮声很快响彻战场,裴潜率领的左翼军缓缓后退。
越军见状,立刻向左翼突刺,如一柄尖锥,渐渐插入魏军阵中。我猛然看到混战中罗厉的身影,火光之中,他火红的鲜艳的披风分外耀眼。
“传令左右翼向中央合拢,截断敌军!”我果断下令,回身上马喝道:“箕豹军都随我来!”随行的一千箕豹军齐声低吼,紧紧跟随。
罗厉所率的越军都是襄阳训练有素的骑兵精锐,约有数千人,骠轻如风,眨眼间摆脱了很多魏军,几乎就要冲出包围。裴潜发狠地指挥魏军追赶合围,奔到罗厉身边跟他缠斗,他们各自身边的从骑也纷纷出手护持。罗厉显然不想与他纠缠不休,狠狠刺出几枪,依旧调头东奔。
我冷静注意周围,只命箕豹营从两面夹击追赶,逼迫越军改变突围路线。这样相逐数十里,直将罗厉逼至汉水岸边一处狭窄山地,我吹响号角,箕豹军立刻由收拢队伍,借助江岸与山麓将越军前后包围。
罗厉眼看前路被挡,立即再次迎战,试图像上次一样冲破防线。只是箕豹营实力远高于一般士兵,罗厉军奔波半宿,战斗力已经相对削弱,想要突围难于登天。我站在高处静静看着,等待他们体力耗尽。
赶上来的越军越来越多,可惜这方寸之地容不下太多厮杀,许多人竟然无法立刻参战。黎明渐起之时,我看见江原的燕骑军也飞速地向这边奔来,知道襄阳城下的情势已经基本稳住。
罗厉的士兵越来愈少,周围死去的敌人和下属,令他不能策马自如来去。可是他还在不停厮杀。他的衣甲不再鲜亮,全身几乎已经被尘土和暗红的血浆包裹,露出的双眼却是光芒四射。他忽然抬头看见我,高声怒喝:“赵彦!你敢下来与我对阵么!”我看着他不语,他又喝骂,“叛国贼子!”
江原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对罗厉道:“罗将军,襄阳突围兵力已被尽数消灭,你若献城投降,魏国立即封你为侯!”
罗厉双目发红:“我堂堂越国将军,为何屈尊做一属国之侯?”
江原吹响犀角,令魏军暂缓进攻,十分诚挚道:“襄阳粮尽,罗将军何忍军民受苦?赵誊昏庸无道,罗将军应早日弃暗投明。”
罗厉大怒:“闭嘴!你以为人人都像赵彦一般无耻下贱?我罗厉生为越国人,宁死不投降!”
江原目光微微一敛,似觉意外又似好奇,好像难以想象罗厉这样才能稍逊,骄纵自傲,又缺乏气量的人也会有视死如归之举,慢慢道:“果然危难见英雄,既如此,理当成全。”
第147章 暮沉汉水
一声令下,魏军再次发起进攻,罗厉挺起长枪相迎,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裴潜与箕豹军都冲在最前面,见越军不归降,自然更加不肯容情。
近来裴潜的身高春笋般窜得飞快,又经过多场战役磨砺,早已不是当初的瘦弱少年模样,俨然一名英挺的少年将军。他挥长矟在战阵中冲杀,连续将几人挑下马背,不久逼近罗厉,向他接连刺出数矟。罗厉见挑衅自己的居然只是个面孔陌生的小将,更是不堪受辱,眼中怒火熊炙,钢枪凶狠,恨不能一招将他打落脚下。
江原看得摇头:“空有一股意气,终究能力有限。裴潜虽然武艺稍逊,可是单凭两人交手时一个沉着、一个急躁,高下立判。”
我低声道:“罗厉自来受人吹捧,哪比得裴潜一路被人嘲笑轻视,走来步步血泪?不过没想到他竟是给我最大意外的人。将荆襄治理得民怨鼎沸,然而痛失樊城后却能保住冯栩。在没有救援的情况下支撑一年,最后竟能眼看粮糙耗尽而不投降,选择亲自出城涉险求援,可见家国危难对人影响之深。”
江原阴阳怪气:“我更意外的是他在赵誊面前如此受宠,居然还是得不到救援。难道罗厉因为力保冯栩失宠了?”
说话间,罗厉已经与裴潜交手几十回合,两人从骑也在周围混战。罗厉见不能速战速决,反倒沉下气来,有几次寻到裴潜破绽,险些将他刺中。裴潜求胜之心强烈,与罗厉之奋不顾身正是旗鼓相当,几次遇险之后,愈战愈勇。而罗厉应付裴潜之余,开始大声命令越军变换阵型,准备再次集中力量突围。越军虽在魏军冲击下已有些散乱,闻言仍旧尽力听令而行,勉强将魏军的紧密包围逼散了一些。
我不由感慨:“如果他侥幸不死,或许日后真可成为南越栋梁之才。”
江原却冷冷道:“可惜不会给他机会了。他无数错误决定造成了今日失败,归降本是他最后的正确选择。”
阳光驱散晨雾,原本阴云弥补的天空似被撕开一道裂fèng,投射在江边激战的人们身上,这是只属于魏军的曙光。一队身着黑甲的弓弩兵驰骋而来,很快奔到我和江原面前,当先的副将下马听候指令。江原对他点点头,命身旁持纛的士兵向山下魏军发出信号,提醒他们弓兵就要放箭,尽力停战后退。
我知道最后时刻已到,背过身去。不是为了罗厉,而是为了他身边的士兵。
罗厉可以痛骂我,然后为自己始终坚持的信念安然死去。可是他们呢?这些被我亲手选拔、训练、率领过的士兵,这些毫无怀疑曾追随我的人们,他们看向我的目光中,又多了多少难以释怀的复杂情感?死在我的手下,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比因主帅失误引起的失败还要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