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身那么好,咋能没批准呢?”
女同学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味儿不对,就说:“没批准也不影响我的吃饭睡觉。”
“哈哈!”祝永达慡朗地笑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放开喉咙笑过。他已感觉到了女同学的无奈。他满足了,心里舒坦得跟鸡毛扫一样。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既然不影响你的吃饭睡觉,你为啥要写几次申请呢?
“我们这里还有些凭票供应的fèng纫机,你如果需要,就言传。”女同学依然诚恳地说。
“不,我啥也不需要。”
“你是专程来告诉我,你入党了?”
“是呀。”
女同学也笑了:“有这个必要吗?”
“有,咋没有呢?”
从田禾营回来时,他才觉得这一段路程不算近哩。他骑得满头大汗。
十
田广荣窝着一肚子火气走出了南堡公社大门。
公社里召开各村支部书记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汇报落实政策的进展情况。全公社十一个生产大队,其他十个大队的工作已基本结束,唯独松陵村进展不大。当着乡村两级干部的面,公社党委书记江涛用很严厉的口气批评了他,这个年轻人给他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做了几十年基层工作的干部,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凤山县唯一的一个曾进京受到毛主席接见的先进分子。江涛说话时,目光紧紧地盯住对方不放,用眼睛压迫对方,使对方感到震慑。江涛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把田广荣紧逼,严肃地问田广荣:为什么落实政策这一工作在松陵村开展不下去?是干部抵制还是群众有情绪?如果是支部领导想搞另一套,那是不行的!江涛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愿意干就让开位子,能干的人多的是。江涛不是就事说事的,江涛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使田广荣警惕了,他不得不给江涛认了错,并当着几十个乡村干部表了态:十天之内,结束这项工作。
对于落实政策,田广荣是开了会做了布置的,领导小组有了,专案组也成立了。祝万良、祝永达他们把底子查清了,列出了清单,田广荣就是不去落实,他想拖一拖,能敷衍,就敷衍过去了。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上面布置的许多事情都是前紧后松,跟白雨一样,一阵子就过去了。不是马志敬、田水祥他们有情绪,而是他想抵制。在他看来,落实就是否定,对过去的否定,对他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的否定,这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从感情上接受不了。落实也等于把固有的秩序打乱了,他想要的不是几间房子,几件家具,而是秩序。他忠实于固有的秩序,眷恋着固有的秩序。秩序的打乱使他心痛。没有想到,江涛的口气那么硬,对这件事看得非同小可。他真不理解,江涛那样的人为什么和以前决裂时是那么坚定?也许,江涛心里也有苦楚,不表露而已。他已看出,不是松陵村一家,不是他田广荣一个人就能顶得住江涛的,他不能因为这件事而丢了位子。能识时务者乃俊杰。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必须很理智。他在心里说,江涛,你太小看我了,咱走着瞧吧。在回松陵村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该怎么办。
回到松陵村,田广荣当即召开干部会,布置这项工作。他一经表明态度,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就嚷嚷开了,第七队的队长田得安说:“马世明的楼房我们拆来盖了饲养室,把房子退给他,十几头牛在哪搭喂呀?”田水祥也跟着起哄:“祝义和家里的厅房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仓库里还有十几石粮食,把房子退给他,那些粮食咋办呀?”田广荣一言不发,闷下头抽烟。等大家嚷嚷够了,他捻灭了纸烟,站起来骂道:“狗!你们是胡咬的狗!”他在桌子上狠劲拍了一把,震得那只茶杯也跳起来了,会场上立时悄然无声,大家很少见过田广荣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扫了大家一眼,黑下脸说:“你们这些人咋这么糊涂呀?牛没地方喂,赶到寥天地里去;粮食没地方放,倒到沟里去。你们说,是党的政策重要,还是牛和粮食重要?不执行政策,还算个啥干部?退!坚决退!坚决把房子退给人家。难道咱这一辈子就靠打土豪分地主过日子?都啥时候了,你们的脑袋还不开窍?跟上瞎起哄个!”那几个刚才还是一肚子怨气的生产队长仿佛被打了一闷棍,他们坐下不吭声,抹指头的抹指头,捻胡子的捻胡子。田广荣逼着要各生产队的队长表态,生产队长们一看田广荣躁了,都表了态:退,坚决退。田广荣这才心平气和地说:“你们以为我田某人爱做装起来又倒下来的事?党的政策要这样做,咱就得这样做,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你们有谁替我想过吗?我的势好扎吗?无论是对上面还是对下面,我都不好扎势。想当年,党领导咱们翻身解放,咱高高兴兴分享胜利果实,而现在,新时期了,党要叫咱退,咱就退,咱还能对抗吗?啊?”会场上有人在叹息:真想不到啊,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田广荣挥了挥手,他说:“不多说了,大家回去按政策办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