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年冬天里,不知为什么,马秀萍一次也没有回松陵村来。
每逢星期六,田广荣照例去县城里看望马秀萍。薛翠芳发现,田广荣从学校里回来后,神情常常很忧郁,她问秀萍怎么样,田广荣总是一句话:“她功课忙。”使薛翠芳感到疑虑的是:田广荣不再念叨马秀萍了,她一旦提起她,田广荣就十分烦躁。她不知道,父女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放心不下,到学校里去找到了马秀萍。女儿比秋天里的时候瘦了些,但她看不出她有什么心思,她问女儿:“你咋不回来了?”马秀萍也是那句话:“功课忙。”她还有点不相信:“真的是功课忙?”马秀萍淡淡地一笑:“我还哄你干啥呀?你不要为我操心了,快回去吧。”
马秀萍把母亲送出了校门。她看着淹没在人群中的母亲的背影,几滴眼泪挂上了脸庞:这件事如果让母亲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她再一次责备自己,你太让母亲伤心了。母亲怎么能想到,她的女儿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她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一看见母亲,心里又纷乱如麻了。她无法面对母亲十几年来的呵护和疼爱,无法面对自己的青春和未来。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责问自己:是他逼你就范的还是你顺从了他?或者说你渴望由他来打破你对那奥秘的探究?难道是你喜欢上了他?她确实喜欢他,她不能哄自己。但是,她觉得她没有和他上床的想法,也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她喜欢他只是在心理层次上。如果说不喜欢他,那你为什么要两次三番地来满足他呢?为什么要听凭他的宰割呢?为什么不去反抗呢?她无法解释自己矛盾的心理,也无法满意地答复自己。她一想起残秋初冬的那几个夜晚,心就碎了,那些天,母亲到医院照顾生病的外婆去了,把一个寒冷的家留给了她和田广荣。就在那几个夜晚,她处于混沌的状态,被肉体之欢麻醉了。事过之后,只是觉得害怕。她对田广荣还没有足够的恨,她还没有发觉,田广荣不只是占有了她的肉体,他已经把她的灵魂侵蚀了。他把“魔”放置在她心中使她难以摆脱,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他暗暗地蹲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就像沾在一匹白布上的一个污点,要洗干净,就得伤了布。不然,她会操起一把刀子,一刀捅向他。她清楚地记得,当她穿着一件小背心洗头发的时候,是田广荣给她从灶房里打来了换洗的热水。在田广荣面前,她没有回避赤裸的胳膊半露的苏胸;她在房间里洗完澡,喊叫妈妈给她拎拖鞋,推开门进来的不是妈妈,而是田广荣,他站在几乎全裸的她面前,她不但没有羞怯,反而冲他笑了笑。有一次,她捂住田广荣的眼睛,两个人嬉闹时,田广荣竟然回过头来,亲了她几口,她不但没有恼怒,反而觉得爸爸亲他的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他搂住她把她压在身底下的时候,她只是不断恳求,恳求他不要这样:“我妈知道了咋办呀?”“不会知道的,我爱你,秀儿。”她尚还清醒的是,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她心中有一种禁忌。微弱地反抗之后便是顺从,由他摆布。最不能容忍的是她自己:当田广荣从她身上下去的时候,她竟然觉得不满足,双臂搂住了他的腰,渴望不要到此而结束。肉体的需求和意识的反抗朝两个方向跑。
对于马秀萍来说,在那一刻,所有的禁忌规范都是脆弱的,只有肉体强大无比。事毕,她讨厌自己,憎恶自己。假如她坚决拒绝会出现什么局面呢?可她当时没有这样想。
这个冬天好冷啊!田广荣浑身冰凉,东南风像刀子一样刮他。他踩着薄薄的雪向县城里走,脚下一走一打滑,冻得发硬的乡村土路似乎存心要把他撂倒,他走得十分小心,十分吃力。
到了县城,来到凤山县中学门口,他徘徊了几趟,没有进去,有几个礼拜天,他都是这样。走在路上,他还不断吩咐自己,一定要见见她,哪怕她哭也好,骂也好,闹也好,见她一面,就放心了。可是,到了学校门口,一看见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年轻娃们,他的底气就不足了,腿连一步也迈不动了,他觉得,他在马秀萍面前已经彻底垮台了。当基层干部几十年,他使唤的是一张嘴,是语言。他曾用语言征服过打垮过他的对手;他曾用语言说服过欺骗过对他存有疑心的人;他曾用语言煽动过利用过他的同路人;他曾用语言温暖过抚慰过他所喜欢的人。他的语言不灵了,对于马秀萍来说,他用什么样的话哄她,也哄不了。田广荣在街道上走了一圈,第二次来到凤山中学门口,他守在那里,一厢情愿地希望马秀萍能从校门里出来,他在砭人肌骨的冷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马秀萍的踪影。他只好回去了,只好再一次哄薛翠芳:“女儿功课忙,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