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点点头不说话。
她瞠口结舌,愣了几秒才不可置信道:“那…怎么不避孕呢?计划生育也不管……?”
她妈笑了:“计划生育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避孕,老婆儿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她爸:“她男人也不会写,人家傻有傻福,老来子孙绕膝。”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妈见她这样,又开口道:“你们现在上学、学文化啦,知道这些思想。那时候在农村,可是连麦子面都吃不上的。别说女孩了,多数男孩也是上完小学——顶多初中,就出去打工了。人到了年纪就该结婚生孩子,娶不上老婆嫁不出去的让人笑话——再说也没人想过不结婚不生孩子。”
她问:“为什么不呢?人除了谈恋爱结婚,可是还有好多事要做的。”
她妈又笑:“那是你们,不是我们。你听听,谈恋爱?我们那时候都是找媒人说亲的,谈恋爱的太少。你说有好多事情做,可我们那时候知道什么呀?连本杂志都得跑到县城去买。再说饭都吃不饱,哪里有什么精神追求。人们就是为了生活而生活,多的事情是没渠道了解的。”
她爸接茬:“为了生而活,为了活而生,这就是那时候的生活。”
她喃喃道:“那,至少别生这么多嘛……那么穷还生?”
她妈说:“就是因为穷才生呢,越穷越生,养儿防老。那时候没有独生子女这一说。叁个也是养,五个也是养。话又说回来了,孩子多了就不心疼,有时候睡觉少一个都不知道———村东老婆儿家最小的那个儿子就是让人偷的。”
她问:“怎么就知道是让人偷的?”
“几岁的孩子,自己能跑到哪儿去?一宿没回来,死也得见着骨头吧。”
她心里有点难受。
她爸又说:“时代变啦,你看现在都是催着孩子学,那时候上学谁管呀。”
她说她爸:“我们正说养孩子的事儿呢。”
她爸说:“对呀,上学也是养孩子。我是想起小浩他爸来了,昨天又把小浩揍了一顿,光打游戏,打什么cf,不写作业。”
她爸又说:“那时候上学可没人管,爱上不上,不上更好。早点挣钱养家才叫孝顺呢。”
她撇撇嘴。
她爸笑:“甭撇嘴,就刚才说的老婆儿家小儿子,上学可灵,回回考第一。要是放到现在,不说清华北大,考名牌还是没问题的。”
“可惜没了。”
“是呀,可惜没了。”她妈说:“那时候的孩子跟小草似的,现在可都是当成宝儿养。还得让爸妈给洗衣服——过来自己洗!”
她不情不愿过去洗衣服。
她妈擦干手,去和面做枣窝窝了。
又过了几年,她到市里上高中。
家里买了新车,她爸开车送她上学。车从屋后绕道,她隔着车窗看那棵枣树。
枣树这几年已经不结果了。
“这棵枣树多大了爸?”
她爸知道她说的是那棵,想了想说:“岁数可不小,得大几十年了。”
她点点头。
有次放月假回来,她快高考了心情烦闷,嫌爸妈上班前太唠叨,一个人到枣树旁边蹓跶。
她出了会儿神,冷不丁又看到那个手里握枣的男孩。
他还是没长大,身上脏,手心卷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裤子后面粘着血。
他蹲在地上扣土。
她心里又咚咚跳,她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世界上真的有鬼,她真看见了。
长不大的男孩,脏兮兮的男孩,握着枣的男孩。
她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而走近了那男孩,轻轻问:“你怎么了?”
男孩抬起头,没有鬼面獠牙,就只是脏兮兮的小孩的脸。
男孩又伸出手给她看:“枣。”
天上挂着大太阳,男孩在树荫下,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影子。
她问:“给我吗?”
男孩将手收回去:“枣。”
她肩膀被人拍一下,是邻村的男人。
她叫了声叔,男人打量她:“妮儿长大了,真漂亮。”
那眼神又黏又腻,仿佛带着恶心的臭味。
她往家的方向退两步,男人笑:“回家干嘛,家里没人,你爸妈上班去了。”
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现在多数人都在睡午觉。
她拔腿要跑,胳膊却叫男人拽住;张嘴想喊,嘴被捂住。
男人抱着她往树林里拖。
她又蹬又踹,挣扎,男孩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们,两只眼睛跟黑洞洞的枪口一样。
正当他感到绝望时,自己身后的男人突然怪叫一声,放松了钳制。她惊慌失措地推开男人,男人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翻了几秒白眼就不动了。
晚上爸妈回家,皱眉道:“真是晦气,老光棍,死在我们屋后头。”
她在房间里不说话,听着爸妈在外头屋低声说话:“别看他吃低保,人可不可怜。年轻的时候就是泼皮癞子,糟蹋过谁谁,让人往死里打,还不改……”
“局里也管不住,抓了放放了抓。”
“老了也不老实,说见着小男孩也上手。”
“畜生吗那不是。”
“精神有问题,抓不了。”
她趴在桌子上,身上再次涌起令人作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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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考上大学了。
爸妈当然很高兴,考的是名牌。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她爸在门口放了挂鞭。
有人来看,冲她嚷:“妮儿,这大好事得让你爸请吃饭啊,不吃饭我们可不给红包。”
村里的规矩,孩子考上大学一般会给红包。
她感到有些羞耻,躲到屋后去。
那孩子就立在屋后。
她一惊,耳边仍在不断响着鞭炮声,男孩脏兮兮地立在她面前。
她听到村人哈哈笑着:“老陈!妮儿出息了!”
她爸笑着:“嗨,养孩子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
男孩抬着眼睛看她,眼里突然掉出一滴泪来。
她靠在墙上看着他,男孩开始哭泣。
起初是抽噎着哭,后来是号啕大哭,再后来是哀怨的、长长的呜咽。哭得她耳膜震颤,声音越来越凄厉,让人心里一股一股地难受。
可是除了她,没人能听见。
哭声与村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太阳亮着,他们正立在屋后那一块影子里。
她大学放寒假,爸妈开车到市里高铁站接她。
“这指甲,这头发,花里胡哨的,像个学生吗?”她妈一见面就唠叨,眼睛里却遮不住笑。
她嘿嘿笑着,说:“审美不一样嘛。”
一路聊着聊着到了家,就说到屋后那棵枣树。
“砍了。”她爸说:“要在那儿建村活动中心,打地基的时候还挖出来一副人骨头。”
“人骨头?是个墓?”
“不是,就是一副小孩骨头。”她爸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埋的,有人报了警,公安局来人把东西弄走了。”
她妈念了句阿弥陀佛:“这年头是末法时期,蹊跷百怪的事忒多。”
她到家后往屋后看了看,新建的活动中心干净整洁,已经有老人在那里下棋了。
她想起她爸总说的那句话:“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