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有恁大胆子,敢私通逆匪?!」
这番话实在骇人听闻,张忠惊愕万分。
丁寿嘴角轻勾,「那胆大包天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丁寿将手指向了自己,张忠先是错愕,随即暴怒,厉声道:「丁大人,此事开不得玩笑!」
「丁某也没那个说笑的心思!」
丁寿冷哼一声,将从张茂宅中搜到白莲教徒名册的事情原委道了一遍,张忠听得魂飞魄散,汗如雨下。
「丁……丁大人,这……其中不会有……有甚误会吧?」
张忠舌头直打结,他再是爱财如命,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
「误会?那张茂已然被公公引进宫中一次,若是再许以重金央求入宫,公公能否拒绝?」
丁寿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只不过这回借机入宫的,非只他一人而已……」
「咱家对皇爷忠心耿耿,断不会为些银财便引歹人进入皇城禁地!」
张忠信誓旦旦,斩钉截铁。
发^.^新^.^地^.^址
5m6m7m8m…℃〇M
「丁某自然信得过张公公,公公虽爱贪些小利……」
丁寿话音一顿,瞥见张忠眼角肌肉轻轻抽动了下,便即抿唇一笑,「但对陛下自是忠心不二的,只是前番殷鉴,难保朝中不会有人借机生事,更有甚者……」
迎着张忠迷茫惊恐的目光,丁寿淡淡道:「诬陷公公本就是白莲一党……」
「一派胡言啊!」
张忠指天盟誓,一张脸涨得通红,激动道:「丁大人您是晓得奴婢的,奴婢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断不会与贼人为伍!!」
「公公这些话不要对丁某说,应该想着怎样应付朝中那些左班文臣,看他们是否信得过公公……」
「我……」
张忠一时语塞,他得势这阵子属实有些目中无人,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也没少开罪,那些人若是抓到他的把柄,定然群起而攻,万岁爷对他再是宠信,恐也不会在事涉内廷安危的谋逆大案中有所包庇。
「丁大人,求您老救救奴婢!!」
事到如今,张忠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噗通」
跪倒,抱住丁寿大腿苦苦哀求。
「哎,张公公,你这是作甚?丁某可担当不起啊。」
「丁大人,这案子是您督办的,只消呈报具结中将奴婢我摘了出去,奴婢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张忠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
「找到了。」
白少川忽然插言。
「啊?找到什么?」
张忠泪眼迷蒙。
白少川从箱中拾起一个银锭,抛了过来,丁寿抄手接过,只见银锭上刻有铭文:涿州收正德二年常平仓粮价银十两正,其后刻有提调、该催、及铸银工匠姓名等等。
丁寿眉头一挑,「官银?」
白少川点头。
张忠仍旧没弄清状况,莫名其妙望着二人。
丁寿冷笑一声,「日前涿州官库遭劫,衙署被烧,张公公可有所耳闻?」
「听到些风声。」
张忠茫然无措,地方上贼盗闹得再大那也是守土官和捕盗御史们该操心的事,他才懒得关注。
「火焚官署,几同谋反,这遭劫的官银转过眼来就到了公公您的手里,张公公与那些反贼是何等关系,可否见告?」
丁寿似笑非笑,目光却如两道利刃,直抵张忠。
张忠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定是刘家那两个王八羔子为凑银两劫了官家府库,咱家着急赶路未及验看,却将把柄主动送到了人家面前。
「这……这……这……」
张忠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如今有苦难言,无论白莲教匪还是作乱暴民,哪个他也无法撇清。
「公公不必急着回答,柳侍御已然领人去涿州勘查捕盗,待拿到人犯口供……」
丁寿呵呵一笑,透着森森寒意,「清者自清,该抓的谁也跑不掉!」
张忠听得手脚冰凉,突然间眼前一黑,「咚」
地一头栽倒在地。
「张公公?!张公公?!」
这却把丁寿吓了一跳,堂堂一个御马太监要是莫名其妙死在自己面前,他怕是要费好一番唇舌才能解释明白。
「无妨,只是昏了过去。」
白少川略作检视,便有定论,在张忠背后一阵推宫过血,这位御马太监终于悠悠醒转。
张忠睁眼瞧见眼前的丁寿,二话不说,张臂死死抱住,大哭道:「丁大人,您老可不能撒手不管奴婢啊!奴婢对您可一直是真情实意,从无二心……」
丁寿通身一阵恶寒,这太监怎么搞得像被人始乱终弃的怨妇一般,而二爷我似乎就是那个渣男……「张公公,且起来说话。」
「丁大人若是不肯答应救奴婢性命,奴婢便跪死在这儿……」
张忠是彻底豁出脸了,埋首在丁寿大腿上死活不肯撒手。
丁寿无奈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旁边强忍笑意的白少川,戏演过了,耐着性子宽慰道:「丁某答应你就是。」
「当真?!」
张忠满脸希冀地仰起头来,鼻端还蹦出一个鼻涕泡。
「不就是个擒捕白莲教首的功劳么,丁某人舍了便是。」
丁寿一拍熊膛,义薄云天道:「本官向朝廷呈文那张茂就是个寻常盗魁,与白莲教无丝毫关系,那份名册乃是从一身亡贼盗身上取得,如此张公公可放心了?」
「奴婢谢丁大人!」
张茂喜形于色,可转念又忧心忡忡道:「可是那张茂如果解送京师再胡说八道,牵扯到奴婢……」
「本官不会给他胡言乱语的机会,不用等三法司了,即日开刀问斩,断了活口,至于这道恩赦,丁某未曾及时收到,」
丁寿居高俯视,微笑道:「陛下如有降罪,丁某自行承担,如何?」
「丁大人,您老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啊!」
张忠感激涕零,嚎啕哭道:「今后但有驱策,奴婢万死不辞!」
************
昏暗的文安县牢之内,遍体鳞伤的张茂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只当又要刑讯过堂,头也懒得转动一下。
隔壁牢房内的朱谅突然发出一声惊喜交加的欢呼,「张公公!您老人家终于来啦!!」
伏在茅草堆上的身躯轻轻一抖,张茂强忍着身上伤痛,慢慢转了过来。
牢门前立着的人白面无须,身姿挺拔,一身大红膝襕绣袍,目光阴冷地注视着牢内之人。
「张公公,您是来救我们的嘛?卑职冤枉啊,是他们栽赃陷害,您老可定要给我做主啊!」
朱谅连滚带爬地凑到牢门前,伸出独臂去扯张忠衣袍。
张忠与朱谅也算1识,每每返乡,作为地方守备千户,朱谅定要到府上拜会的,少不得还要有番往来酬酢,张忠没少收人家礼,席间也常以兄弟相称,很是热络,只是此时再看,却是满满厌憎恨恼。
「你他娘的认错人了!」
想想自己险些被这群混账害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张忠恶从心头起,一个兔子蹬鹰踹了过去,将朱谅踢得如滚地葫芦般,抱着肚子呻吟不起。
「大哥火气不小啊!」
张茂强打精神,勉强笑道。
「谁是你大哥!」
张忠咬牙切齿,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攀扯老子。
「大哥莫非忘了,咱们弟兄可是实打实的叙过宗谱,莫不是一见小弟落难,便要不认亲戚?」
张茂从丁寿搜到他家中大行堂名册起,便知晓靠张忠脱困已成奢望,反正左右也是个死,借机气气这没卵子的阉狗,好出一口这些年伏低做小所受的鸟气也好。
果真张忠被气得三尸神暴跳,愤愤道:「哪个与你沾亲带故,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胡乱攀附!」
「罢了张公公,早说这贼人是冥顽不灵,何必与他动气。」
丁寿笑嘻嘻从后绕出,「张壮士,腿伤可要紧?」
一见丁寿,张茂顿时面沉如水,将头扭
向一边。
「张壮士还是这般倔强,」
丁寿轻叹口气,悠悠道:「丁某最后再问你一次,只消你供出上峰的姓名及所在,可保你一条性命。」
「丁大人……」
张忠心头一紧,这和适才商量的可不一样啊。
张茂讥诮一笑,「张某的上峰不就站在大人您身旁么,这可是张某人的本家兄长,我对他是言听计从。」
「那就是没得商量咯……」
丁寿意料之中,自也不会有何失望,对身旁嗔目切齿的张忠点点头,「动手吧!」
张忠森然一笑,向身后吩咐道:「来啊,把他们的嘴都给咱家缝起来……」
************
「兹有文安县民张茂,实为大盗窝主,召集亡命,流劫地方,荼毒百姓,所犯之罪,天怒人怨,不杀不足以正纲纪国法……」
张茂的处决告示贴满文安县城内外,全城轰动,谁也想不到风光无比的张大官人竟然是个贼头盗魁,而且马上就要开刀问斩,一众百姓平日里过得千篇一律,难得有什么视听娱乐,这砍人的新鲜事岂能白白错过,离午时三刻还早,文安县衙前的鼓楼大街上,已是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监刑台上甯杲正襟危坐,命将张茂、朱谅、王本等一干囚犯提出,押至街口搭建的刑台上,宣读犯由牌,众犯无话,时辰一到,开刀处斩。
底下观望百姓见那千户大人、张茂老爷一个个披头散发,听那宣读的条条大罪,连一个起来喊冤的都没有,哪里晓得这几位爷先都被用鱼线缝严了嘴巴,只当他们都是罪证确凿,无话可说,待见那刽子手手起刀落,每逢刀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下,都齐声喝彩,兴奋异常。
片刻之间,一众人犯俱都身首异处,台下看客热情还未消散,那监斩的御史老爷便又让他们开了回眼。
「大盗张茂,祸乱京畿,危害百姓,虽百死不足赎其罪,本官身负皇命,忝为一方捕盗御史,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与贼盗之徒不共戴天,尔辈当引以为鉴,牢记今日之训!」
甯杲慷慨激扬一番训导,随即当众将张茂剖腹挖心,盛于盘中,在台上当着一众百姓生啖起来。
处决罪囚一年到头看不见一回,大家还图个新鲜热闹,可这生啖人心的戏码百姓们也只听传说,未见其事,眼见那头戴乌纱的御史老爷磨牙吮血,鲜血不时从嘴边滴下,落在青色官袍上,转眼便染红了一团,百姓见甯杲咬牙切齿的形貌可怖,不由心惊肉跳,有胆小的已然遮面不敢再看,俱都暗暗祈祷莫要犯在这位甯大人手中,这位爷当真癫狂得可以!
************
「非必要如此么?」
白少川轻声问道。
丁寿耸了耸肩,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才低声道:「这可不是我的授意,甯侍御临场发挥。」
杀张茂本意是掩人耳目,丁寿自然不会公开露面,他与白少川隐身人群,亲自观刑,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有备无患,防范张茂余党来劫法场,另外还有一些锦衣缇骑也换了便装夹杂百姓之中,甄别是否有白莲逆匪藏身其中,甯杲突然搞得这一出,他也甚是意外。
「杀鸡儆猴,震慑贼胆,总没甚坏处,这甯仲升说来也是个人才!」
虽说事出预料,丁寿还是蛮欣赏甯杲所为。
甯杲如此作为,恐也存了讨上峰欢心的意味,白少川微微一笑,没再多言。
「若以为只要行些酷烈手段,便可消弭匪患,朝廷未免想得过于简单咯!」
声音不大,却着实有些打脸,丁寿正留心周边动静,自没逃过耳朵,循声望去,只见斜右方人群中有两个头戴儒巾,身着深衣的年轻士子,其中一个背影还很眼1。
「进士公,不在家中守制,来此何干?」
丁寿上前拍着一个人的肩头问道。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扭回身见是丁寿,也是一脸错愕,张皇见礼,「学生陆郊见过大人。」
丁寿不待陆郊施全礼便将他搀住,「此地不便,牧野不必多礼。」
陆郊心中打鼓,恐丁寿嫌他行为轻佻,忙解释道:「学生本在家中为亡母守制,从来深居简出,今日乃是受友人所邀赶赴文会,恰路过此地,并非有心违制,大人明察。」
陆郊就是灵堂蹦迪,丁寿也懒得多管,只饶有兴趣地看向他身边那人,「这位是……」
「哦,此乃学生县学同窗,名唤赵鐩,亦是文安人士。」
陆郊连忙介绍,「赵兄,这位便是小弟常与你提起的,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当朝大金吾丁大人……」
「学生赵鐩见过大金吾。」
赵鐩整襟一揖。
「赵生不必多礼。」
听声音是他没跑了,丁寿上下打量了赵鐩一番,剑眉朗目,仪表非凡,虽着儒袍,却难掩英风扑面,面对自己这位高权重的锦衣缇帅,言笑如常,无丝毫怯懦拘谨,不禁暗赞,是个人物。
「大人不是已然回京了,怎又去而复返?莫不是有甚变故?」
毕竟自个儿老娘曾想夜半偷人,名不正言不顺,陆郊生怕那赐额又生出什么意外麻烦。
丁寿还未答话,赵鐩嘴角已然露出笑意,「陆兄还不明白,缇骑长目飞耳,神通广大,那张茂一夜之间贼巢复灭,想来大金吾身在其中居功厥伟……」
「哦,何以见得?」
丁寿不置可否,笑问道。
「张茂盘踞文安经年,其势盘根错节,若非外力介入,难动他分毫,而甯侍御虽为捕盗御史,辖境并非顺天,越境捕盗后不急离去,反堂而皇之入驻地方,当是有强势所依,恰丁大人本该还驾京师,却又在此地逗留重现,何用多想,不正是最佳强援么……」
「有见识。」
丁寿赞了一句,不动声色道:「适才闻你说,似乎对朝廷剿匪的雷霆手段有些异议……」
陆郊面色一变,急道:「大人,那都是赵兄随口胡言,做不得真。」
「闭嘴。」
轻轻两个字斥退陆郊,丁寿目光灼灼,凝视赵鐩。
赵鐩也不慌张,眉宇间自信洋溢,侃侃道:「畿内盗匪丛生,首恶虽不乏凶徒骁悍之辈,更多则是为生活所迫依附贼势,数十年来直隶阡陌多为权豪势要所占,百姓生计无着,不得已铤而走险落草为寇,朝廷一味剿杀,或可除一时之祸,却无从根除乱源,豪强兼并不止,匪患永日无息,大人以为,学生之言然否?」
丁寿并不以赵鐩妄议朝政为忤,反起爱才之心,抚掌赞道:「好见地,如今朝廷清丈田亩,推行新政,正是用人之时,你既有鉴于此,何不随我入京,自有一份前程送你。」
「赵兄,还不快谢过大金吾。」
这可是从天而降的一场富贵,陆郊连忙提醒好友。
赵鐩面不改色浅施一礼:「学生谢过大人美意,只是恕难从命。」
「嗯?」
丁寿只当赵鐩嫌弃他锦衣卫的身份,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几时堂堂天子亲军连一个秀才都敢轻视了。
「赵兄休要孟浪。」
一见丁寿作色,陆郊顿时吓得胆颤心寒,他可是亲身经历过诏狱的主儿,深晓锦衣卫的厉害手段,不由心中埋怨赵鐩,平日里就惯常离经叛道,喜好大言妄论,「赵疯子」
的大名在文安也是无人不晓,可你要疯也得挑个时候,那锦衣帅岂是好相与的,莫以为他同你和颜悦色客气几句便是个好脾气,若是真翻了脸,恐立能让你全家万劫不复。
「功名前程,与其靠人送的,总不如凭自己双手挣出来。」
赵鐩举起双拳,自矜一笑。
赵鐩举起的双拳散发着一股淡淡酒味,丁寿微微拧眉,遮莫竟是个狂徒酒鬼?身后白少川轻轻皱鼻,「这是修习外功药酒的味道,你是铁拳门的弟子?」
被人一语喝破行藏,赵鐩面色一变,垂手抖袖,将一双拳头掩起,微笑道:「大人好眼力,学生有幸拜在河间府周老师座下,习了几手粗浅功夫,教大人见笑。」
丁寿恍然,铁拳门的功夫他也略知一二,非同一般外家功夫只知一味打熬筋骨,或是由外而内修习内力,铁拳门功法乃是内外同修,求的是气血通畅、筋骨和顺,最终意气相合,乃至大成,确有独到之处,且铁拳门的外功修习配以独门的练功药酒浸泡,习成之后的手掌与几与常人一般,肌肤细腻光滑,丝毫看不出硬功痕迹,丁寿虽能用天魔无相施展铁拳绝技,却对该门秘药所知寥寥,幸得身边还有个专研于此的白少川在。
文武兼修,丁寿对赵鐩此人更有兴趣了,循循善诱道:「文安虽在畿内,可这距离帝京的一小段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难到达,但如有好风借力,自可平步青云,鹏程万里,赵生可要三思哦……」
「帝乡青云之路虽远,只要步步前行,也总有抵达一日,届时学生定当再到大人门前聆听教诲。」
赵鐩再施一礼,神情坚决,并不为丁寿言辞所动。
丁寿凝望赵鐩,良久后重重一点头,「好,有志气,本官就在京中等着你来!」
····
注:霸州、文安诸处响马强贼生发。
瑾不胜忿,欲速除之……惟(甯)杲奏立什伍连坐之法,盗贼捕获无虚日。
每械系盗贼于真定城,辄用鼓吹前导,金鼓之声,弥月不绝。
由是奸宄益多。
内官张忠侄张茂为大贼窝主,(甯)杲亲往捕获,斩之,啖其心以取媚权势。
(明陈洪谟《继世余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