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里都回荡着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声响,回荡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彻底没了响动,他才迈出下一步。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这样宛如在表演,而观众悄无声息的感觉。观众是活生生的,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尸体,但在另一层面而言,他们如尸体没有什么分别。如此的生命是最讨人愉悦的生命,他是这么想的,不求别人理解。
“福山老板,今天的气色,瞧起来不错。”
那人其实根本没有细看福山润的面庞,后者是明白的,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气色”之说。但他很配合面前人的表演,身子动了动,仿佛告诉别人,他要上台了。
“承蒙关照——”
“不!”
那人陡然提起高声,旋过身来,低头睥着跪在地上的老人,脸上浮现出令人玩味的笑容。
“不敢关照。”
节奏有起有伏,音调有高有低,如果出道,估计是个不错的歌手。福山润这么想着,向前挪动了一下,但依旧低着头。于是那人俯下身子,俯下身,越来越低,以至于双腿一弯,蹲在了他身边。演技如此高明,如同他也是被强迫的,被自己头顶的什么神灵强压下来,动弹不得。
那人就直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不懂什么地方。由头到脚,又由脚到头。有时却只是将目光移开,只是蹲着,朝四周,朝四周黑暗而没有生命的地方去看,许久又将视线转回。福山润知道,人看死物,与看活物的眼神是不同的。他能理解眼前行为奇怪的这人,因为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杀掉店里的鱼,与喂食家中的金鱼,体验到底并不相同。
目光最后还是转回了他的身上。
“福山,”那人开口了,“你老了,真的很老。”
他应该接这句话吗?他不是导演,甚至不是主演,在这个舞台上,没人会听一个配角的话,但相反的,配角一旦做错什么事,往往承受了最强烈的狂风暴雨。于是他到底不敢了,默默地听着,心中给出了同意的回答。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向下,捧起他苍老的右手。他感受到了年轻却成熟的温度,但温度是断断续续的,透不过生硬的老茧,透不过发白的死皮。于是他在心中数着,数着那人掌中的茧,数出来许多枪,许多刀,许多血腥的味道,混杂在自己掌心的鱼腥味中,冲上心头。他突然地有些释然,自己与这个年轻人,做的事实在没有什么不同。鱼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有什么本质区别吗?至少在现在,他找不出个头绪。
“手也老了,老得很快,你看这皱纹,啧啧啧……”
年轻人慨叹着,演技很好,再次让福山不禁称赞一番。
“你说,”他突然朝向老人,眼中带了几分悲伤——不,也可能不是悲伤,听语气而言,或许也是怜悯,“这么老的手,还有用吗?”
福山的呼吸滞了片刻。他知道,这是在呼唤自己,他应该对戏了,他应该走到灯光下了。没有哪个配角能逃避,无论是在逃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