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之間,市面上的兩道妖書基本都已被禁毀殆盡,但林鳳致的美名卻仍自傳頌不衰。他在前朝時曾有佞幸之名,而且因為俞相bī宮之亂,又被傳成衝冠一怒為紅顏、天子大臣搶小官的韻事一樁,多嘴的藝人還將他編成《雙木子傾國傾城記》之類的風月話本,於市廛之間說唱,就連私刻書坊的龍陽秘戲chūn意圖,少不得也冒冠“真正雙木子姿容”的題名詞,方便大賣。誰料這妖書一案之後,風向陡轉,原本眾口流傳中的妖孽佳人,搖身一變而成忠義英雄,原本風月話本中主人公,登時改作時事傳奇的大忠角,出現一批諸如《木少定天牢抗苦刑,美英雄孤膽保忠義》之類的彈詞說話,街頭巷尾流傳不絕。更有好事者,仿照《趙氏孤兒記》體例,替這位美英雄新編了戲文,假託前朝,演出一本《木少傅苦節扶孤記》,影she林鳳致的角色在裡面掛上髯口,唱腔慷慨激昂,催人淚下,居然是正義忠直的老生形象。
這些市井說唱和傳奇角本,也都被一一報送入宮中,殷螭看得一面發悶,一面好笑,說道:“跟我差不多大的人,都掛白髯口了?還不知道他有命沒命活到老,長得出白鬍子呢!”
其實,光想想林鳳致活到長白鬍子的一天,也就覺得夠好笑了,而如果直到那一天,他跟自己還沒斗出個勝負輸贏,兩個白須白髮的老翁兀自做著冤家對頭,豈非滑稽事?
殷螭覺得一輩子的事,太長太遠,不值得去尋思。不過想起那種白頭到老的光景時,居然只是想笑,不覺麻煩也不再著惱,真是奇妙的感覺。
看到這些傳奇話本的時候,據太醫回報,林鳳致總算擺脫了病qíng危殆的狀況,嘔血已經止住,開始能夠正常飲食了。
林鳳致入獄之舉,被民間捧為天人,同樣也在朝堂造成了非凡的影響。據說他出獄之後,大理寺卿湯賓仁便公開在朝房向百官頌揚道:“老夫自來審訊犯人,從未見過有林少傅這般硬氣的鐵漢,可嘉!”湯賓仁的嚴酷和剛正,乃是朝臣所共知,有他這一言之褒,便是沒有民間口碑,林鳳致的形象也登時在官員們心中變得高不可攀。
本朝自太祖起便鼓勵言事,寫入祖制的規定就稱,決不以言論罪大臣,十數代以降,養成言官風氣極盛,於是培育出一支足以左右朝政的輿論力量,喚作“清議”,清議一褒,榮於華袞,清議一貶,嚴於斧鉞,上至帝王,下至走卒,無不對之既重且畏——基此,當殷螭掌控不了清議時,只能無奈妥協;而林鳳致借妖書案之機,拼著血ròu之軀赴大理寺受刑,也無非是yù將名聲大大高揚起來,好成為清議中稱頌的對象,只有這樣,才能洗脫前朝的佞名,如今的恥聲,才能抬起頭來在百官面前做人,乃至於積攢下政壇資本與皇帝相抗衡。
當他入獄之初,便已經成為萬眾矚目的風頭人物,其後堅qiáng抗過酷刑的經歷、被皇帝一意孤行定yù殺之而後快的遭遇,都是一步步的給自己加上頂極光環,使人既同qíng,又敬佩。尤其當九卿會審,目睹他重刑之下幾yù斷氣,仍然咬定牙關無可吐露的時候,更將這種同qíng敬佩發揮到了頂點,是人皆有惻隱仁慈之心,皆有崇拜英雄之意,皆有厭惡qiáng權之感——最終朝野壓力使他得以釋放,眾人又不免有同仇敵愾、勝利鼓舞的喜悅,到了這種地步,再加以湯賓仁一語以定讞:“鐵漢!”從此,林鳳致再不是官員們暗中鄙夷嘲笑的有色無德、寡廉鮮恥之徒,而真正成為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鐵錚錚男子漢。
大抵如林鳳致這樣的人物,讓人第一眼看見的時候無法不注意到他出眾的姿容,尤其在南風如此盛行的本朝,身為男兒而美貌過人,自然可以籍以進身,卻也難免由此遭rǔ。偏偏林鳳致的本xing,卻原是清高自許,最恨被人品評色相。
不幸的是,哪怕是嘉平年間,他入朝之初還未被俞汝成qiáng占的時候,大家評論到他,就已經脫不了一個“色”字;被俞汝成占有之後,流言倒不說遭遇qiángbào可憐,反認為失身可恥,同時沒準還議論他無非為了功名前途,獻身宰相,這是何等的醜名?等到拼死設局傾陷俞汝成的時候,他又故意捨棄名聲,將自己釘在了恥rǔ柱上,本以為那一役畢功之際,便是自己身死之時,於是也就豁出去什麼都不在乎——誰知事畢尚有更重要的事可為,而前朝的恥rǔ名聲還未洗脫,今世又淪為半公開的皇帝禁臠,壓根兒沒有洗牌的機會,想要扭轉這等qíng況,如何不需要付出非凡的代價,與超人的意志!
所以他捨得下付出,狠得下心腸——殷螭只覺得他是在跟自己鬥法,其實未免還略微輕視了林鳳致的目標,決非單純賭氣鬥法而已。
因為清議之譽甚高,所以林鳳致出獄之後,百姓夾道歡迎的同時,官員們也對他表示了格外的親切,出獄沒幾日,便陸續有人上門探訪,致以慰問;會集京師之中、曾經為請求釋放他而叩闕的太學生與舉子們,更是摩肩接踵的來拜會,以得見他一面為榮。林鳳致最初一個月基本不能下chuáng,嘔血成升,飲食都很勉qiáng,自然難以見人,卻仍然記得讓府中幕僚一一收下拜帖,代為答覆,致詞都充滿了感激之意。如此盛名,如此病體,還保持如此謙恭周到、感恩知禮的作風,於是聲譽又上了一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