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致有點詫異,嘀咕道:“太醫真是多嘴!”殷螭心道這可不是太醫說的,而是你自己醉話說的,卻也不提,只是搶過他的酒盞一口飲gān,又拿起自己的酒盞喝了一口——知道林鳳致有點潔癖,絕對不會再用自己喝過的杯盞,喝完了笑嘻嘻的看著他,意思很明顯:“我就是不許你喝了,看你怎麼著!”
林鳳致對他的無賴勁兒一向沒做理會處,無奈道:“我自家的酒,也要你管——我就喝一點。”殷螭道:“一點也不許!”林鳳致慍道:“反正我遲早也要死在你手裡,你管我活多久,吐不吐血呢!”殷螭正色道:“再不會的!我可以跟你立毒誓:我若再起殺你的心……不,不是殺你的心,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死——除非我先死了,你才能死!”
林鳳致瞅了他一眼,半晌輕輕的笑了一聲,淡然道:“我不信誓言的,你又忘了——吃飯罷,我做的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做的菜其實極其簡單,無非韭菜炒jī蛋、菜心燒臘ròu等鄉間家常小菜,最好的也就是自集市上買回的一尾鱸魚,不加什麼佐料而只是清蒸,配上的米飯,也是舊年的陳米煮成。殷螭在宮中用的是特貢御米,每日御膳房進上百般珍饈還覺得沒下箸處,若在平時,哪裡咽得下這等粗礪飲食?但這時也不知道是餓久了,還是林鳳致的手藝的確不錯,居然風捲殘雲般的一掃而空,吃完還贊聲:“好吃!”林鳳致笑道:“那是你餓了——太祖微時的‘翡翠白玉湯’故事,你沒聽說過?”
吃完飯阿忠來收拾了碗筷,天色漸暗,屋裡點上燈來。殷螭只想和林鳳致說話,可是他偏偏跑到屋角去跟坐在腳踏上的阿忠扯淡,居然還站在背後替這老僕輕輕的敲著肩膀,兩人一遞一聲的用一口蘇白jiāo談。殷螭覺得大是納悶,心想小林平時在自己面前多麼端著架子?居然回家來連個主僕之分都沒有,委實太沒身份!可是林鳳致顯然一點不在乎什麼身份,和老僕人有說有笑,假嗔裝惱,居然頗有幾分撒嬌的樣子——殷螭不由想到他那回醉後將自己當作俞汝成,也曾經撒嬌式的貼臉於背而抱,那一種柔軟,竟使自己明知他錯認也捨不得掙脫。
此刻他也是無比柔軟的,笑容那麼柔軟,一口蘇州腔也是那麼柔軟,在老僕人面前真似爺孫般親熱無拘,又是出奇的乖巧溫順。殷螭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也許俞汝成當年見慣了的是這樣的小林,所以才會以為他可以任自己揉搓。
同時,他也忽然深深鄙夷起老俞來:如果見慣了這樣的小林的話,是怎麼樣忍心,才捨得將這一份天真柔軟給硬生生打破呢?殷螭覺得自己是不會的——可是,自己明明也gān過qiángbào凌rǔ的事,比起老俞來,也就是個五十步笑百步吧。
他聽不懂蘇白,卻聽林鳳致跟阿忠接連說了好幾個“嘸不”,一面說一面搖頭,顯然就是“沒有”或者“不是”的意思,阿忠顯然大是失望,林鳳致又笑著說了一串話撫慰之,阿忠只是重重嘆氣,過一會起身去外面上門戶了。殷螭有點好奇,趁阿忠走開,便問林鳳致道:“你們剛才說什麼?”
林鳳致無所謂的道:“沒什麼,阿忠伯問我討了家主婆沒有——哦,就是有沒有娶親,我說沒有。”殷螭這才想起林鳳致果然沒有娶妻,便問:“那你後來又說了什麼?”林鳳致笑道:“老人家焦心,一直問我為什麼不結親,催我早娶早養接續香火。我就說我俸祿低,沒有住宅,京城的開銷又大,娶不起——也沒姑娘看上我。”
殷螭忍不住小聲道:“撒謊不眨眼的!每年七百多石的俸祿,偌大的賜第,還敢說窮,還沒住宅?”林鳳致笑笑不語。殷螭忽發奇想,問道:“你想不想成親?你要是看上了哪家千金,我給你指婚去——我說真的,不開你玩笑。”林鳳致gān脆的道:“謝了,不想。”他隔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聲音很低的道:“我這一世都已經被你們毀了,何苦又去害人家姑娘。”
殷螭看著他,堂屋中昏暗的燭光下,林鳳致臉上的微笑雖淡,卻是淒清無比。殷螭心中忽然一緊,知道他說的一點不錯,他這一生,真的已經被毀了——先是俞汝成,後是自己,硬將他的人生毀了。
如果能夠平安無事的話,林鳳致想要過的生活,也許就是和親人在一起,娶一個賢惠的妻子,生一堆足以繼承門戶的孩子,在這樣的蓬門陋戶里開心自在的過著小日子吧?他的幸福快樂,原是如此簡單。
可是偏偏已經被毀了。俞汝成將他拖進了悖亂的孽緣,自己又將他囚在yù念的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