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和他相處了三年,因為常常相見,便不曾留意他外貌神態有什麼變化,聽了這句話,倒尋思了一晌。記憶中的林鳳致,大部分時候犀利冷淡,但刻薄挖苦自己的時候,得意嘲弄的時候,也不是全無笑容,甚至有時還會笑得很明艷照人,又或溫柔可親,就象他在東宮對安康,以及回常熟老家對著老僕阿忠的時候。
可是這些笑貌,真的不象畫像中的那樣,雖然寥寥幾筆,卻是勾勒得那麼柔和,乃至甜蜜。
原來俞汝成心中的林鳳致,或者說是老俞所愛戀的林子鸞,是這樣溫柔純淨的形相,是這樣甜美歡喜的笑顏。
殷螭默默在想,難道這些年來,我並不能給他歡喜,或者,讓他重新歡喜起來?
林鳳致忽然道:“你知道麼?當年中舉的事——是我自己的學力,與他無關。”殷螭勉qiáng笑道:“我胡說的,你還放在心上作甚。”林鳳致並不看他,道:“當年我入京應舉,早就聞知他入閣為相,一開始決計不去拜會,就是為了避攀緣之嫌。後來……他親自來找過我,迴避不開了,我也沒法子,可是——我決不借他力量。”他輕輕的一笑,道:“其實在入場之前,他讓人告訴我,在策論最後一股里嵌下約定的暗記,保我奪得頭名。我沒有遵從,所以落到二甲去了,事後他還為此跟我發作過一場,我沒有認錯——我怎麼肯籍人之力,自污行止。”
他這句話說得既驕傲又淒涼,殷螭並不能理解他這一種清高自許的心qíng,卻安慰道:“我懂,我信!你的確是有真才實學的,就算是如今做到少傅,也是因為教安康教得好——沒有旁的緣故。”林鳳致冷笑了一聲,道:“如今我已墮落不堪,還有什麼可提。不值得說了。”
殷螭忍不住道:“怎麼叫做墮落不堪?難道你跟我便是墮落?”林鳳致道:“難道我被迫委身於你,不是墮落,還是榮耀?”殷螭怒道:“什麼被迫?除了第一次,我這幾年qiáng過你麼?”林鳳致只是微微冷笑,殷螭有點掛不住,手上摟得更緊了,說道:“小林,我知道你一直不樂意,可是我也沒對你不好過啊。你什麼事我不是都忍著你,由著你,你鬧成那樣我都捨不得殺你——你就不能心裡qíng願一點麼?”
林鳳致不理他,也不甩開他手,只是沉默著走路。殷螭想了一晌,驀地嘆了口氣,道:“你先前罵我委實惡毒,可是也冤枉我——就算獨夫民賊也罷,可是我決不是篡位,明明是皇兄遺詔指定我接位。”他不等林鳳致說話,又道:“當然,你一直記恨我哄你取遺詔,可是,我那時也不曾料到皇兄會指定我接位啊,我本以為最多是個監國——皇兄平時流露的最大口風,也就是那個意思。你說我有野心也好,奪得監國權沒準就會篡位也好,畢竟那只是想頭,我可沒去gān。”
林鳳致冷笑,殷螭正色道:“那回在文淵閣你跟我吵鬧,指證了我一堆惡跡,我坦白跟你說罷,我都不否認,的確很多事我弄過鬼。可是有一件事,我萬萬不能認,也絕對沒有做,就是你硬說我害死皇兄——我真的不曾害皇兄,這世上只有兩個人我絕對不會害,以前是他,如今是你。”
林鳳致不想說話,只是瞥了他一眼,殷螭苦笑道:“對,我也背叛過他,也險些殺了你,你肯定不信!那麼你就用事理去推測便是,之前我又不知道皇兄有遺詔,是見你們耳語才猜疑到的,那時皇兄都已經不行了——之前我又無權無援,仗著他回護才chūn風得意,處心積慮害死他又沒有好處,弄不好還落得被老傢伙們趕到封地去,我gān嘛做這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林鳳致冷冷的道:“俞汝成bī宮,卻是你促成的,沒有那一場亂,先帝哪會急病發作?”殷螭赧顏道:“我也不過想鬧一場,最好將你給除了,順便也許能混水摸魚——好罷,若你非說這事算作我害死皇兄,我認了便是,可是你也逃不掉!不是你的話,老俞吃飽了撐著來bī宮?”
林鳳致不覺又沉默了,殷螭道:“我們的過失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了!小林,你別老記恨我了罷,也別老想跟我鬥氣,我們好好的在一起不成麼?”
他這一番話,林鳳致全然拒絕回答,於是剩下的路途,便在沉默中走過去了——說是路途,其實也不知往哪兒走的好,只是萬萬不能靠近城鎮。一直走到晚上,路邊越來越荒涼,見不到人跡,自然也找不著歇宿的地方。好在這是七月天,在外面過夜倒也不冷,這夜很難得的沒有下雨,入夜殘月未生,天空中密密萬點繁星,曠野中看將出去,竟是一種燦爛的淒清之感。
殷螭委實是個不分輕重的xing子,流落得如此蕭瑟,再加之路上跟林鳳致僵成那個樣子,到晚上居然又厚顏過來騷擾,在火堆旁糾纏親熱,頗有求歡的意思。林鳳致哪裡願意野合,斥道:“出路還未想好,gān糧也維持不了幾天,你倒還有這心qíng!”殷螭笑道:“正是說不準幾時要死,索xing快活到底。你也不要太彆扭,為以前的事鬧心,放過眼下的樂子,世上哪有你這樣的痴人?”林鳳致真有些惱了,用力推開他,怒道:“不顧生死還使得,不顧人qíng偏來勉qiáng,世上又哪有你這樣的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