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堯坐了近一年的大牢,李夔丟失了王京,逃竄離去的時候,居然沒人想得起這個在押臣子,就直接將他扔在獄中留給倭人處置。據說倭首平秀成倒頗為賞識這個曾經一再抵禦並重創自己水軍的人物,幾番勸降,李敬堯都誓死不從。平秀成怒而yù殺,卻有敬仰他的朝鮮百姓冒死將他救了出來,與其舊部殘兵會合,重建水軍。李夔被殺後朝鮮國中無主,逃在天朝避難的國王李洹遠遠傳諭,起復李敬堯仍做水軍統制,但朝鮮業已全盤淪落,國將不國,哪有什麼兵權可用?但李敬堯也真能gān,僅憑一點殘部的底子,重新招兵買馬,居然硬是弄出了一枝可用的水軍,並且在椴島與大和島之間擊退了yù東來的倭軍艦隊,守住了鴨綠江口無遭侵之虞,也相當於替天朝防住了海上門戶。這時陸路方面,倭軍將領黑山信幸已經抵達鴨綠江邊最靠近天朝國境的義州,qíng勢頗緊,所以這回李敬堯前來叩請天朝發陸路接應,絕非僅僅只是朝鮮利益攸關。
林鳳致與趙大昕都是文官,自來只見軍隊歸屬朝廷所有,由得兵部調動,很難想像有人居然能夠白手起家自建水軍,不免對這樣的人物大有好奇之心,於是宣命進來的時候,都不由注目細看——未見之前,大家都猜這李敬堯多半是一派英豪之風,豈知執著手本恭敬入帳的這名朝鮮陪臣,卻生得面容清癯,長須飄拂,頗有文雅平和之態,渾不似能夠浴血苦戰的模樣,使得軍中諸人都不覺愕了一下。
李敬堯在朝鮮的官銜品級甚高,但朝鮮乃是天朝藩屬,國王都只相當於郡王級別,比殷螭沒做皇帝前的親王品級還低一等,朝鮮國中的臣子,面對天朝時不敢稱“臣”只能自稱“陪臣”。所以李敬堯儘管是一品武將,卻也不得不向林鳳致與趙大昕行跪禮,同時還要三叩九拜遙遙向天朝皇帝問安,其態甚為恭謹。然而天朝方面賜了他座位之後,李敬堯只應付了幾句寒暄話,便忽然抬頭正對林鳳致,道:“末將斗膽,想要請教林大人一句學問上的話。”
朝鮮國中官宦貴族都使用漢字,因此李敬堯的漢語也說得流暢之極,這“請教”二字咬得甚重,竟然頗帶幾分國朝之人常常以“請教”為名而挑釁又或刁難的意味,這樣的語氣與他行大禮時恭謹的態度大相逕庭,眾人都不覺一愣。林鳳致倒保持著溫藹笑意,道:“李將軍請講。”
李敬堯起身恭然一禮,說道:“不敢,末將雖是小邦鄙民,卻也一直知道仰慕天朝教化——久聞林大人非但清節令名堪為百官楷模,文筆高妙也是一時擅場,這一部《虞山先生集》,在天朝風靡一時,便連小邦也是瞻仰過的。”說著自袍袖中取出一冊書來,題簽上果然是“新刻林虞山先生文稿”,卻是京師書坊刊刻的。
林鳳致其實不寫閒文,所刻文稿,也就是往日的八股文窗稿與科舉的應試策論卷,以及一些彈章奏摺的應對文字,本來沒什麼好看,只因聲名大了,這些文章也成了讀書人效仿的對象,以至於他除了做官時不能免俗,自刻贈人的“書帕本”(按,當時做官人士,每在一處任滿離去,或者調動、出使、巡查回來,慣例是自己出資刻一部書,以書一套加上帕子一方,當作禮品饋贈官場朋友,這樣的書便叫做“書帕本”)之外,書坊she利,也將他的文稿一再翻刻,沒想到風行國朝十六省不算,連這外邦小國居然也拿出這部書來,倒使林鳳致微怔之下,qíng不自禁也有些得意。
但李敬堯請教的話語,卻令他片時間便收起了微笑——李敬堯翻開幾頁,指著一行字道:“大人這篇《民之於仁也》,破題第一句便是:‘夫仁人愛物之心,必施於民者也。’末將不明,冒昧請問一句,仁必施於民,是何等施法?可有界限?”
他說的這篇文章卻是林鳳致鄉試時所做的策論,題目出自《論語?衛靈公第十五》,林鳳致中舉人那一年是十七歲,離如今差不多又是這麼多歲數過去,哪裡還記得自己的策論到底寫了些什麼,但聖賢書的道理還是不曾忘記的,便道:“《顏淵》篇云:‘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可見所謂仁施於民,也無非就是‘愛人’二字;《憲問》篇又稱管仲為仁者,只因‘民到於今受其賜’,可見聖人以萬民之生為仁,民無貴賤,地無遠近,得生則一,何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