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也使用漢字,華言卻遠不及朝鮮人普及,天朝與之開戰,因為語言不通的緣故,也頗吃了些大虧,甚至還誤將一個會倭語的光棍充作通譯,被此人從中取利,兩頭欺瞞,誤了好些戰事。所以這回日本使者前來,大家與他對話的時候,便分外重視詢問他所帶來的那名通譯。
那通譯倒也慡快,自認本是中華之人,幼時為倭寇擄去,以至流落異域,所以問答之際,頗是多透露了一些消息。大家才知戰報一直稱倭首平秀成為日本關白,並不確切,平秀成早於天朝清和初年的時候就已將關白的位置讓給了養子,自居“太閤”,據說其人年事已高,親生兒子卻又幼弱,手下將領又頗有不馴服的,小西清太之所以主和,甚至不惜向朝鮮透露軍qíng、提供防備建議也想停戰,也是憂慮主上後事難續,無謂在國外多所糾纏之意。
那通譯道:“其實不止小西大人主張休戰,就是在日本國內,也多有抗議的聲音。這六年戰爭,國內也是空乏不堪,九州的男子都懼怕被拉壯丁,婦女哭泣不休,擔憂將要守寡。近幾年又有高人預言,此戰必敗,日本必亂,奈良興福寺的高僧為之祈禱不安;軍中士兵更是屢屢逃亡,島津家部下甚至聚眾譁變拒絕渡海作戰。小西大人若得放歸,必定再次力勸休戰,有了這次平壤之敗,太閤大人也未必堅持得下去了。”
那“考八牙西”又嘰里咕嚕的說了一番話,通譯翻譯道:“軍中如今流傳著某位大名(按,日本官職名,相當於領主)的一封家信:‘人人皆云:甘願為僧,只要留得xing命。我亦盼望有生之年重踏故國芳土,能飲故鄉一勺水也好。’太閤大人已是六十三歲的高齡,正如風中之燭,倘有不幸,在朝鮮作戰的將士們必然氣勢不振,敗陣之餘,俺等便連回到家鄉的指望也沒有了。”
聽了這番話,軍中眾人不免聚首商議了一下,便有幕僚建議道:“狐死首丘,故土難棄,想來華夷都是一般,大人何不效仿丘遲勸陳伯之故事?”這是南北朝時的典故,梁臨川王記室丘遲以個人名義作書給叛投北魏的舊友陳伯之,以“暮chūn三月,江南糙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之句打動其人故國之qíng,棄戰歸降。那太閤平秀成是日本人氏,當然不可能歸於天朝,這個比喻微有不類,但從其老衰yù歸之qíng著筆,勸其休戰歸去,倒也似乎值得一試。
寫這種書信當然是文臣之所長,所以在高子則要通譯轉告小西清太:“以我軍兵力,何難一舉殲滅你等?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暫為退舍,開你生路。”的時候,林鳳致和趙大昕等人也彼此斟酌了一番,便由林鳳致口授,與趙大昕以共同名義修書一封,讓小西清太轉jiāo平秀成。日本武士領了書信,喏喏連聲,伏地再拜而退出。跟著武將們也散去各理本職事務。
林鳳致又與文官們議事一回,殷螭卻很難得的沒有一直陪在他身邊,早早跟著袁百勝走了。等到林鳳致到晚回營的時候,更加難得的看見他居然在燈下執筆寫字。林鳳致被他一貫的胡鬧嚇唬成驚弓之鳥,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傢伙難道當真想畫兩人的chūn宮?結果趕忙過去搶了紙箋一看,卻是今日自己同趙大昕商量著,口授幕僚書寫的那封勸日本太閤平秀成書。林鳳致氣不打一處來,問道:“你默寫這個做什麼?”殷螭隨手揉了,便叫委屈:“咱們老是吵架,你幾日不肯跟我說好聽的了?我默寫你的妙文消遣消遣都不行麼!”
林鳳致才不會信他滿口胡扯,假裝可憐,又展開那團紙箋將他重點默寫的幾段話默讀一遍,皺眉思索,驀地面色忡變。殷螭笑著過來抱住他,道:“別多想了,我也不會讓你打啞謎,晚上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帶你去個好所在!”
所謂溜達,也就是一同到城北牡丹峰,這本是倭軍在平壤城外的一處駐守重地,被袁百勝攻陷後,峰上一直在收拾所俘獲的軍資,兀自亂嚷嚷地。殷螭帶著林鳳致走上峰頂一處亭閣之間,笑道:“本朝有位才子寫了一部《牡丹亭》傳奇,香艷旖旎;而這亭子修在牡丹峰上,便喚做牡丹亭——是不是咱們來攜手同游的好地方?”
六月天時炎熱,山峰頂上卻是涼風習習,兩人都只穿了單衫,黑夜中耳鬢廝磨,倒也真有談qíng說愛的旖旎光景。殷螭一時倒不急於煞風景,正想先摟抱親熱一番,林鳳致卻偏偏不解風qíng,直接推開問道:“要我看什麼?你說罷。”殷螭不滿道:“這亭子裡多合適,野戰一回也是qíng趣,便不能做完了再說!”林鳳致鄙夷道:“真是一肚皮齷齪勾當——你帶了千里眼來登高,必定是有東西要讓我看,大家都不是閒人,何必白消耗辰光。”
殷螭只好一面抱怨他沒qíng分,一面解下腰間掛著的千里眼遞過去,這物事是近年來從西洋傳入,工部侍郎徐照又加以改進,更是合用。殷螭頗有幾分頑童習氣,發現這玩意兒居然能夠將遠處的qíng形盡收眼底,登時愛不釋手,沒事就爬到高處拿它張望四方,還得意洋洋同林鳳致說過諸如“以後回京城爬上鐘鼓樓,天天窺探人家起居——尤其專門捉你在家搗什麼鬼。”之類的呆話,林鳳致雖然不曾用過此物,關於其用途兩耳里也灌得多了,所以拿了鏡身,不多時便在殷螭指點下學會了使用方法,慢慢四顧俯視。
這牡丹峰算是左近較為高聳的一處所在,從透鏡中望下去,平壤城便似展開躺在腳下,城外駐營也歷歷可見,因為是夜晚,只看見燈矩與烽火一片通明。殷螭又指點他從北向東看,道:“那是順安,那是平城……對,再轉一點,那是江東城……大同江的上游南江從下面橫過去,再往東就是虎飛嶺了,可惜夜間看不見——白天也只能看見山頭,千里眼也望不清的,到底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