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在滿懷懊悔中醋意萬丈的時候,被痛恨怒妒著的主要人物孫萬年自然一無所知,卻也正抱怨萬分:“唉,鳴岐,我便應該知道幫了你從來沒有好處!如今同恩相失散,又被那jian逆追擊得連連敗仗,我怎麼會落到這個田地?”
他們連日敗逃,好不容易得到了一點空暇,休憩的時候也不敢脫了甲衣,只能橫七豎八的躺在樹蔭下、小河旁。天時正熱,林鳳致又素來是好出汗的體質,這時分外口渴,也不顧什麼形相,只是掬著溪水連飲,沒空答朋友的指責。孫萬年xing格慡朗,抱怨了幾句也就丟開,反而跟他開起玩笑來:“算了,反正我也上了你花言巧語的當,落到這個地步,還能怪怎地?我說鳴岐,我幫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卻連點好處也不曾給我,未免過意不去罷?你本人也沒什麼好,就一個身子,不如以身相許償還我算了!”
林鳳致正喝著水,聽了這句話,不免一口全噴了出來。孫萬年大笑,道:“怎麼,嚇成這樣?”林鳳致擦著水漬,笑道:“你不是這號人,我怕什麼。”孫萬年哼了一聲,道:“好小覷人,你當我沒逛過堂子?”林鳳致只是笑,不說話,孫萬年想了想也只好笑了,道:“你就機靈!我真不好你這一口——拿朋友當小倌,禽shòu才gān這等勾當!大家不說風話了,你騙我帶你逃跑,如今走投無路,你總也該有個主張。”
其實在俞軍大潰之初,林鳳致便曾力勸他歸正朝廷,去尋天朝平倭軍聯合,但孫萬年當初是矯旨釋放俞汝成攻打皇宮、導致先帝猝然駕崩的首犯,至今為止國朝大赦了幾回,他的名字仍在不赦之列,又如何下得了決心歸正?這時又詢問林鳳致主張如何,大約在敗勢難挽的時候,也不免有些動搖,林鳳致於是又重新勸說:“今上聰慧寬仁,況且又當國家多事之秋,若能將功折罪,朝廷必有赦免,松暇兄盡可放心。去國日久,難道兄便不想身歸故土?”
孫萬年苦笑,道:“今上寬不寬仁不得知,聰慧只怕未必!看你們這仗打得……鳴岐,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說,我是做夢也想歸國的,可是不能——不能叛他。”
這個“他”字指誰,兩人自是心知肚明,孫萬年道:“鳴岐,你入門較遲,得第時我已經跟隨恩相六年了,只比老吳稍晚一點,因此你也未必知道,我是怎樣的受恩,不能背叛。”林鳳致一時不好說話,只是默默,孫萬年道:“當年在翰林院,大伙兒常常取笑道老孫與其來做文臣,不如去做武將,你還記得不?其實你們有所不知,我本來應該是武官的出身——機緣巧合,棄武從文,還蟾宮折桂平步青雲,這些全是拜恩相之所賜。功名富貴倒是閒事,這等賞識提拔之恩,做門徒的決計不能背棄。”
他抬起頭,眯眼看著樹蔭間漏下的刺眼陽光,嘆息道:“先父本是倉官,因為遭到僚屬陷害,被誣侵吞糧餉,含冤而死,先母先兄傾家dàng產賠償官銀,也相繼故世。那時我還年少,學的是弓馬兵書,一心只想考中武舉,補做一員裨將,將來也可以為先父洗雪冤qíng,還家世一個清白,可是卻被當道以犯官之子為名,杜絕了我的功名之路,能不怨憤?幸得恩相——那時他做著戶部侍郎,未幾升了尚書——奉命主持稽核,聽我求告之後,重新考查,昭雪了先父的冤qíng,還我一份清白履歷……”他笑一笑,接著道:“恩相當時對我說道:‘國朝重文輕武,武舉終究不算什麼大出身。我看你談吐也頗有才學,何不棄武從文,博個腰金衣紫?’我平素讀兵書時兼讀史志,還常常被人笑作迂氣,哪有人當面許我一句‘有才學’?恩相眼光一向識人,你也知道。”
林鳳致默然,半晌道:“是,他看上的人——大半不差。”
孫萬年道:“我聽了恩相的勸告,果真棄武從文,其間委實受惠不淺,連補廩生的資財,都是恩相資助的,後來入京應舉,又正好逢上恩相被點為chūn秋房的房考官,穩穩取中我卷子。後來考中庶吉士,授為編修官,你也是這等經歷,便不用說了。”林鳳致又應了一聲“是”,孫萬年笑道:“我早年只想當武將,結果做了文官,還是最清貴的翰林官,在恩相提拔下慢慢自七品升到五品,眼看將來便是拜大學士而入閣,也不無可能,這等人生遭際已經說得上是個奇遇;料不到一朝反叛,流落至今,整日價應付兵戎之事,居然還是回頭來做了武將,想想也是好笑啊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