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俞軍合力,殷螭無法自遼東一路直趨而下;然而沒有殷螭的遊說拉攏,俞汝成也無法輕易打開山海關,所以這兩方正是大有彼此相借力之處,不妨盡釋前嫌。有時殷螭也覺好笑,心想平時自己喝起舊醋來,想到俞汝成都禁不住滿懷忿氣,料想俞汝成想到自己也只是恨得咬牙切齒,怎麼能料到居然有這麼一天,兩個qíng敵指天發誓協力進軍決不相背,而使兩人成為qíng敵的那人,卻已經遠離千里之外,或許今生也沒有再見的日子?
同俞汝成會盟之後,兩人似乎有默契一般,都不曾提及林鳳致。殷螭有時卑劣起來,會不無自得的想:幸好拋棄了小林,不然這場盟約又無法牢靠——他知道俞汝成多半打聽過戰況,林鳳致的名字正出現在朝鮮水軍主戰場之上,與自己業已分道揚鑣,所以前事也實在沒什麼好提;而自己呢,這段qíng事也在努力忘懷,又為什麼還要主動提起?
努力果真有效,思念日漸淡去——殷螭想不到自己也有幾乎淡忘林鳳致的日子,以前分離了八年,他的音容笑貌卻是無日不在心頭,無夜不入夢境,日日夜夜都好象和他還在一起,當然日日夜夜也在煎熬著總有一天要出去找他算帳,總有一天再會與相聚。如今卻是再會不知何年何月,相聚亦是無憑無據,這樣的qíng況,如果不能忘卻的話,又怎麼能消受得這苦楚不堪!
這樣的忘卻有時竟會使殷螭惶惑起來,尤其是駐軍在建州還未南下叩關的時候,有一度長日無聊,夜分寂寞,竟然盼望起能做一個好夢聊當安慰,可是夢中自己常常是空虛寥落,茫然yù覓何物而不可得。殷螭在夢裡和醒後,都知道自己其實想找什麼,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那個名字來,丟棄得太決絕,遺失得太遙遠,如果連自己的心也不復持有,那麼,還拿什麼來記得呢!
所以俞汝成總是看塘報留意朝鮮戰場消息,名義上是對聯絡倭人夾擊北京的主意不肯死心放棄,目光卻專門在天朝與朝鮮的聯合水軍艦隊首領名字上逡巡;殷螭暗笑著他的痴心無聊,自己卻也染上了這壞毛病,命人同樣將最新的塘報及時送呈。雖然駐守關外與行軍南下的時候,消息不算十分靈通,卻也至少能夠常常知道那一片戰場的qíng況。
那一片戰場,那一個國家,卻著實是在血與火之中掙扎重生。七月中殷螭撤離朝鮮的時候就聽聞日本太閤病故,到八月的時候這個消息終於不再隱藏得住,jiāo戰的雙方都已確鑿知曉,於是日本士氣愈發低落,天朝與朝鮮的聯軍信心倍漲,只道短期內定能掃平倭軍,光復朝鮮,卻不意倭人雖然驚慌無主,抵抗起來卻仍有拼死的勇氣,在節節敗退之中,還時不時反撲一回,使得這一場戰役從八月拖到十月,直到十月初,才進行了最終決勝之戰。
這場決勝戰乃是海戰,發生在朝鮮南端順天與泗川的海峽之間,峽中有島名貓島,故稱貓兒峽之戰。雙方都幾乎投入了全部兵力,天朝水軍武將以陳伯雲、高子則為主,朝鮮水軍以李敬堯為首,與日本小西、加藤、島津三部殊死拼鬥,自夜中直戰到日中,從火器she擊的遠戰到躍上敵船的ròu搏戰,無一不使將出來。倭人或被she殺,或跳海溺死,折損殆盡;但在激戰之中,天朝主艦也被倭人的敢死隊躍上船來,奪取火器引爆,主艦全船覆沒,高級首領大多隨船陣亡;李敬堯親自趕來救援,亦不幸胸中流彈,死於戰場。其子侄奉遺命不敢揚哀,仍以他的名義主持戰鬥,終於將倭人盡數趕出朝鮮,獲取了最後勝利。
戰役結束,天朝損失了乘坐主艦的所有高級文武官員,朝鮮損失了水軍大將復國英雄,日本損失了絕大部分兵力,可以說是一個三敗俱傷的局面。然而戰爭還是勝利了,最終捍衛了天朝藩籬之國,保護這片國土上的百姓重獲自由安樂——雖然這勝利代價太沉重!
這個消息從遙遠的朝鮮戰場上傳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十月下旬,殷螭已與俞汝成合兵在一處進了山海關,直指北京城。袁百勝奉命作為先鋒前掃,殷螭便常常與俞汝成同帳議事,這晚兩方主帥正在一起,同時都看到了傳抄的塘報。殷螭手指一松,那份報單便飄落到桌下火盆中,驀地一亮,片刻間便被焰頭吞噬。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俞汝成捏著報單的手指不住顫抖,也忽然抬頭看著自己,殷螭見他臉色死灰也似的白,料想自己也定是面無人色。
——林鳳致被最終棄絕之後,去投奔的,便是水軍艦隊,那被倭人擊沉全船覆沒的天朝主艦之上,是不是便有著他?有著那個令帳中兩人一生都割捨不掉的,那個倔qiáng到底也拼死到底的人?
殷螭尋思,自己一生中也經歷過很多次林鳳致死去或將要死去的qíng勢了,這次又不是確鑿可據,何況他也早已被自己拋棄,完全可以不再動心——可是,又怎麼能不動心?只覺全身一陣陣發冷,仿佛跌進了寒冰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