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萬年聽到說自己名字,便在榻前跪下,聲音哽咽的叫了聲“恩相”。俞汝成目光轉向他,看了一看,又收回林鳳致臉上,嘆道:“子鸞,我毀你一世,教你這一生酸辛苦楚,委實也沒法補償……你至今未曾娶妻,多半也是不能成親的了,難道將來學我一樣淒涼入土?你一向同萬年jiāo厚,他也瞞著我放過你幾次了,你們……把你jiāo給他,我也放心。”
聽了這話,殷螭頭一個跳腳起來:“你當我是什麼?我還沒死呢!”林鳳致和孫萬年也不禁一臉錯愕,孫萬年倒是比較快回過神來,側身向林鳳致偷偷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他病糊塗了,不要當真,由他說罷!”於是林鳳致便沒有反駁,只是低頭應了一聲。
殷螭那一聲叫嚷,俞汝成再衰弱也聽見了,眼角瞥了他一瞥,仍然看著林鳳致,又道:“子鸞,你平生受不住別人對你好,哪怕只有一分,你也必要回報,這樣心軟終要吃虧……尤其是這一個人,全無信義,你萬萬不要再上他的當,免得讓我在泉下也不放心,你可答應?”
他這一句囑咐終於使殷螭忍了又忍的火氣發作出來,先喝了一聲:“你!”還沒想好怎麼反駁他這句“全無信義”——因為殷螭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委實缺乏信義——便聽林鳳致聲音清晰的答道:“他——我從來不曾信得過他,你只管放心。”
這樣截然的回答,要比俞汝成的話更讓殷螭憤怒不已,一時不顧其他,直接過來拉他,怒道:“我再沒信義,騙過你麼?我們說個清楚!”孫萬年皺眉過來相攔,喝道:“請閣下出去,這裡不是鬧事的地方!”殷螭真是火了,指著俞汝成道:“你……你臨死都不放我們安逸!怪道你讓我來聽,就是要我聽見他的狠話——好不惡毒,活該你一世得不到他!”
俞汝成竟然聲色不動,只是眼皮慢慢垂了下去。林鳳致霍然立起,回頭向他喝道:“給我出去!”殷螭急道:“你……你還趕我?”林鳳致厲聲道:“出去!讓我安靜陪他最後一程!”
殷螭見他橫眉立目,真是惱了,其實素來有點怕林鳳致發火,氣焰不覺立時消了一些,嘀咕道:“我……”孫萬年過來qiáng行架著他便往外拖,道:“你也鬧夠了!恩相最後一刻時光,都不能放他清靜?”
他是練過弓馬的武員出身,殷螭到底力氣不及,何況也知道這時再鬧下去,不免更惹林鳳致動怒,俞汝成既然真要死了,自己其實不妨放大度一點——因此也就不qíng不願的被拽出營帳,便在外面等候。
營帳捲簾門放下的時候,看見林鳳致背對著門又在俞汝成榻前坐下,仿佛還伸臂向榻上虛抱了一抱,殷螭滿肚皮的齷齪念頭登時又冒了出來,跟著硬生生按捺下去:“老俞都病得不能動了,反正做不了實事,小林就算抱他一下,也不算什麼!我不計較!”
然而俞林二人這一單獨相處,卻相處了很久很久,久得殷螭滿腹酸水直冒,在帳外等得搔首踟躇,最後忍住孫萬年的鄙視去問他:“怎麼恁地久?你說他們會不會……當真做點……”孫萬年一副要宰了他的樣子,沒好氣的呵斥一句:“閉嘴!”殷螭惱火之極,心道前事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拿腔拿調起來,難道真當老俞臨終託付一下,你便成了小林過了正路的jian夫了!剛要cao起袖子和他嚷幾句,幸好還沒鬧騰出聲,帳門一掀,林鳳致慢慢走了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神色平靜,臉色卻蒼白得嚇人,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向孫萬年點了點頭,於是殷螭登時知道,俞汝成終於是過去了。
孫萬年一呆,猛然直奔向帳內,隨即便傳出了號啕痛哭之聲。
俞營各帳顯然早有準備,聽到孫萬年痛哭舉哀,各帳霎時間紛紛湧出人來,都奔向那頂營帳。俞汝成大業雖然未成,平素卻頗有招攬人才的手段,軍中死心服膺他的人委實不少,何況起事途中擱淺於此,首領猝亡,後事頗不可測,眾人能不憂疑擔心,傷痛之qíng更增幾分?有些人不能擠入帳內,便跪倒在帳外空地上捶胸頓足的大哭,滿軍哀聲一片。
殷螭跟俞軍也算結過宿怨,這時手下便悄聲提醒:“主上,走罷?”殷螭答應了,到底放不下林鳳致,又向他瞧了一眼,卻見他並未領著手下,卻是已經走到無人處,背向眾人獨自垂頭立著。
殷螭忽然醒悟,跑過去扶他,安慰道:“別哭!還有我呢。”林鳳致果然已經淚流滿面,被他攬住了,不由自主倒在他肩頭,不出聲的哽咽。殷螭穿著護身軟甲,林鳳致的淚水滲不進衣內去,卻於頃刻間打濕了他肩間罩袍好大一片。殷螭忍不住緊緊抱住他,心裡掠過一個念頭:“這是小林第二回 在我懷裡哭,上一次……也是這般哭倒在我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