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殷螭的命相,實在太好!
林鳳致走出文淵閣的時候,外面白雪反she陽光耀眼,一時竟有頭暈目眩之感,官靴踏在路面上,雪雖掃淨,卻仍有極薄的凝冰在靴底輕微破裂,林鳳致竟想起許久之前的往事——那是自己決意傾覆反正,主動委身殷螭以便下藥絕他後嗣的時候,頭一回自願和他上chuáng,便是在文淵閣中,事後走出閣來,外面也是雪後一片清冷的寒。那一刻自己心中其實充滿厭恨羞rǔ,卻有仇恨如火意志如鋼,支持著不堪的身軀堅定前進;而此刻呢?俞汝成業已死去,同殷螭也決裂到覆水難收的地步,面臨著的,只是一個危險又混亂的大局,心力jiāo瘁尋找平衡的支點,卻又無權一力掌控。
甚至找不到力量支撐自己走下去,無論是愛是恨,都如煙雲過眼,居然連痕跡也不剩,於是連身體裡的氣力,也似乎都被抽空了。
然而他還是與同僚們扯著客套話一路出了宮門,坐入官轎之後,轎夫便殷勤問道:“大人,可是回府?”林鳳致想了想,笑道:“我孤身回京,家裡連個人都沒有,回去做甚!先送我去官驛胡亂住兩日罷,這等時候也講不得舒適。”
一品官員來住官驛,的確是件罕見事,所以驛舍上下也大忙了一陣,林鳳致別說沒帶行李與僕人,就連銀錢也不曾攜帶,幸好太后關心臣子,特意派了內監來服侍太傅大人,又賜了些金銀物事。林鳳致謝恩領了賞賜,卻退還了內監,吩咐驛舍先撥人臨時替自己跑腿服役。住下一兩日,京中官員們便流水價來拜會致賀請宴,林鳳致也只得一一還禮。
忙著應酬的時候,便聽說城外禮部尚書接手與叛黨談判,幾日來頗為順利,孫萬年首先答應了被收編,爵封武顯將軍,卻不肯進入京城,自領手下將領去駐西南面興州中屯衛,因此也沒來與林鳳致相見。林鳳致尋思,孫萬年本是棄武從文,如今卻又得了武爵,寧不知是喜是悲?而他的胡妾與二子尚自留在建州,又不知能否接回中原來?
殷螭的封爵,卻又多費了一點口舌,終於雙方各讓一步,殷螭不再qiáng朝廷之難非得做太上皇——這原是漫天要價,自居奇貨,他也知道絕對不成的——朝廷也不rǔ降他為郡王,將“北靖王”之封號去掉了“北”字,改封為“靖王”,同時賜其改名殷誠,以見其誠心為國效忠之意。袁百勝獲封武功將軍,與孫萬年一樣是二品武爵,仍然駐守營州衛,不隨靖王入城,這一面是劉氏不願意接納其併入京營,一面也是含有對朝廷的戒備之意,萬一朝廷言而無信,想要暗害其主,便不得不考慮在外的這支qiáng兵。
於是朝廷擇吉日大開城門,請靖王殷誠入宮領取封爵。殷螭帶了五千jīng兵,威風凜凜驅馬入城的時候,朝中三公三孤以下各重臣,以太師劉秉忠、太傅林鳳致二人為首,領頭迎接出來的時候,冤家相會,不免各自眼紅,卻又均笑得一派chūn風藹藹,貌似全無芥蒂。
面上是笑,心裡藏刀,又如何能真無芥蒂?至少殷螭的芥蒂,進京頭一日便對林鳳致狠狠抱怨了出來:“好端端的,給我賜什麼名字叫殷誠?以為改了名,大家就不知道我是誰了不成?你們也真掩耳盜鈴!”
他是領畢封爵出了宮,便徑直打聽了林鳳致下榻的官舍前來拜會,林鳳致還在宮裡與內閣大臣們又商議了一回事體,回來比他晚,居然讓他屈尊等了小半晌,只好一入門便告罪不已。殷螭抱怨過後,林鳳致當然無話可說,又道了諸如:“朝廷自有主張,下官懵懂未聞,王爺見罪。”之類的場面話,說得冷淡又敷衍。殷螭不覺有些傷感,過了一陣又笑了:“林大人真是會裝佯——卻不道到了今日,你又稱我王爺,我又稱你大人,我們之間,居然回到原來了!”
原來命運兜兜轉轉,卻是有一日又回到原點,你仿佛仍是舊日頑劣王爺,我依稀還如昔年清貴侍臣,隔了這些年的風波恩怨,竟似全然抹平,從這頭一望而到那頭。
殷螭牢騷完畢就被林鳳致客氣的端茶送客出去,他的王府已毀棄,又戒備著京中勢力暗算,只好先跟手下jīng兵在南城宿營。林鳳致則在命人收拾自己的宅第,準備過幾日便搬將回去,免得驛舍之中難以清淨,更難以回絕這厚顏傢伙的騷擾。何況京中一日比一日更是寒冷,驛舍雖供火炭,到底氣息粗惡熏人難受,林鳳致不講究舒適豪奢,卻喜歡潔淨清慡,想來想去,還是自己的宅第住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