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致看到南京年底錄閒事的邸報上言道皇帝親批刑部禁江南結社令,便想到可能殷璠要從江南的學子下手,但顯然小皇帝也大大走過彎路,先是大力禁止,非但不能拉攏學子,反而激起他們生變——圍城解後,林鳳致才又多知道了一點禁結社令的後續事件:卻是江南詩社再度抗議,鬧得動靜大了,蘇州府竟找了個由頭,硬栽本地的“高社”詩文中有謀逆字眼,深文周織之下,將主要幾個社員入獄論死。蘇州府民qíng沸騰,府學的數名生員以同氣連枝之誼自願陪社員坐牢,其中竟有林鳳致之堂兄、吳筠之岳父林駿致的兒子,所以金陵各社異地支援時,吳筠也以內兄有難不能袖手為名,召集了南京國子監的同學赴行宮請求面聖訴冤。殷璠接見他們之後,便以:“皇朝清正,豈得有文字獄?”駁斥了蘇州府的定讞案。想來這一手做得漂亮,到底使士子們死心服膺。
只是單憑學生的力量,必定也不可能完全扭轉南京朝野都一心只想著自顧自、不願意去救援向來只會以國都之名欺壓在他們頭上要錢要糧的北京城之局面。但南京的風氣其實比北京尚虛名,好高論,文人以國家大義相聳動,必定也使輿qíng發生崩裂。殷璠在其他部門,定然也費盡心思做了手腳,慢慢挽回,其中千頭萬緒,自非林鳳致短期能獲得明白,只能單以招攬士子之心的步驟而窺其一斑了。
所以這個學生畢竟還是沒白教——尤其是他昏了頭決定冊封皇后拉攏高氏時,吳南齡那封故意泄露出來使他更加丟份的反對大婚密揭,其中便已隱約含著吳南齡的試探之意,一面以道德高論使皇帝無地自容,一面卻也在撇清自己的gān系,確保在俞汝成中途撒手的qíng況下,戰爭走向一旦有變,他便要站gān岸兒改變立場。那個時候連林鳳致都氣急敗壞,失去冷靜判斷力,沒有看出老朋友在陷皇帝於惡名時的又有一層猶疑不安之意,殷璠這孩子卻及時捉住了,並且仔細思索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堅定了要用吳南齡的決心。這也許是他心思敏銳善於發現,也許是他窘境下只能如此選擇,但不管怎麼說,到底這孩子業已合格成為馭人者。
林鳳致忽然這樣想:其實殷螭和殷璠這叔侄倆,到底血緣相親,真有相似之處——都是在忙亂時會衝動,考慮不周而大出昏招,可是卻又均十分善於把握任何機會,順杆兒爬,直覺的反應往往比仔細考慮還靈敏,具有qiáng大應變能力。林鳳致常覺殷螭運道太好,萬事都順利,其實何嘗不是因為他總能下意識把握住最好的機緣,做出最好的選擇,卻連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所以,這是天生的小聰明,不是後天的訓練。
可是他們叔侄在政治上的才華卻又相差甚遠,那是因為大局掌控的能力,需要學習和磨練。林鳳致承認自己的先天並不及殷螭聰明,比他善於從政,是因為在翰林院那樣的國家樞密所在鍛鍊過三年,而殷螭卻顯然從小就沒受過這方面的教導。林鳳致不免在想,他一個堂堂皇子,如此不學無術,也許除了生xing頑劣不肯學習之外,亦有其父的深意——當年重福帝試圖廢立太子未成,作為一個為社稷大業和兒子將來全盤考慮的帝王父親,接著所能做的,就是不讓兒子們有爭位之虞,所以殷螭的不學,甚至有可能是父皇的故意縱容,嘉平帝在東宮受正式繼承人培養教育的時候,他卻是被當作一個將來要成為閒適王爺的紈絝子弟來嬌慣養育的。
所以殷螭當皇帝,真是一個太大的錯誤,也許他好好用心,或者gān脆放手讓大臣理政,也能彌補少時不學的缺憾,偏生他又任xing剛愎,想要肆意胡為,到底砸了自己的場子;又偏生如今遇上的對手,是先天聰明或也稍不及他、卻正式受過東宮教育的侄子殷璠。
林鳳致在想著這些複雜的事qíng,並悄悄打量殷螭的時候,殷螭只是琢磨著無聊事體,走向後院的路上左右都無他人,滿架薔薇寶相開得馥郁芬芳,他便開始不老實,攬著林鳳致道:“今兒過節,我不回去了,便在你家歇?”林鳳致嘆道:“今晚這幫年輕人不鬧到深夜是不會完的,說不定還要通宵。他們又是肆意慣了,我沒內眷,宅中隨他們闖——怎麼方便招待你?你好歹給我留點臉面。”殷螭咬牙切齒的道:“你只知道要臉面,就不顧我沒實惠!這個小吳真是該死,京中有大宅院的官員那麼多,為什麼偏借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