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殷螭打落林鳳致的酒杯起,殷璠只驚呼了一聲,並未說話,這時也只是默然站立,臉色竟比林鳳致更蒼白幾分。侍立背後的童進賢與一個太醫已躬身過來,仔細察看殷螭qíng況,半晌回報導:“皇上,靖王……果真業已氣絕。”林鳳致於是又稟了一句:“臣懇請陛下,允許替靖王親理後事。”
他臉上淚痕清亮,神色卻從容自如,殷璠只是凝視著他,過了好久,終於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先生——原來先生,到底信不過朕?”
這仿佛是小皇帝第一次在先生面前以“朕”自稱,然而這自稱脫口而出,說畢了兩人才均是微微一怔——原來到底不再是先生和學生,而是君王與臣子。
可是這樣一句含著責備的話,豈非也帶著一絲無奈與惆悵?
林鳳致只是答了一句話:“臣正是信得過陛下。”
第107章 (END)
信任與不信任,或許是人際之間最為糾結的問題,也是最為複雜的qíng感。然而信任固然出於誠摯,不信任也未必不能表示出qíng深愛重——至少在殷螭打落林鳳致酒杯的時候,心內滿是對他安排的不信任,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卻使林鳳致默默垂淚了很久,以至於後來的漫長歲月里,都不太想同殷螭重溯這段往事,爭論其中得失是非。
但林鳳致感於愛的時候往往不願意反覆渲染,殷螭卻是絕對不能含蓄沉默的xing格,所以日後提將起來,便要指天誓日的表白一下:“我不是信不過你,也不是傻到猜不出你意思,可是全怪你,將那藥配得那麼可怕,我還以為喝了真正的毒酒!你不事先提醒一下那種感覺,我怎麼能不嚇得認了真?再說就算不是真毒,那滋味也太難受了,只怕你禁受不住——我再想拖你墊背,也到底捨不得你受苦。”
其實林鳳致從來沒責怪他最後那一瞬的不信任,殷螭卻要反過來感嘆一下自己不被信任:“你肯定是信不過我這話!我明知是假的還要bī你一道喝,你多半心裡罵我胡鬧;而安康那小鬼的心思,我其實也半點信不過,誰知道他會不會在安排後事的時候弄鬼,將我順水推舟斷送掉,qiáng留你下來?所以怎麼看,都是你原來的計劃最好,讓你親自辦我的後事,這才穩妥安全。我也猜著了的,最後不許你同喝藥酒,其實也就是個別無選擇——三次了!三次這樣的別無選擇,我竟連個證據都沒有,我實是不忍你死,卻到底不能讓你相信。”
他所謂的三次,前兩次便是妖書案與兵諫,那兩回殷螭都是格於形勢,不能殺掉林鳳致,因為“別無選擇”,理所當然,於是也沒有人相信他自己心內愛恨糾結的人天jiāo戰——所以殷螭覺得,自己一腔qíng意,始終無人能信。
尤其林鳳致這樣冷靜理智的xing格,從來便不把事體寄托在一個虛無飄渺的“qíng”字上面,這最後一刻的至qíng爆發,或許他只當是事理必然,不用再被自己的胡攪蠻纏打亂步驟,使計劃最後有可能出現險qíng——多半他還鬆了一口氣呢!
殷螭覺得這樣哀怨頗是小家子氣,可是又不能不耿耿於懷,絮叨不休。於是林鳳致便望著他笑,眼神清澈如水:“不,其實我都信的,三次都信——不用什麼證據,我心裡相信。”
其實殷螭抱怨不被相信的時候,也不能十分信得過自己——他常常在想,如果那形勢不曾到山窮水盡的絕地,又經小林暗示指出柳暗花明的前景,讓我到底別無選擇的話,我會不會乖乖的求取這個兩全其美,用已經不可得的功名利祿,換取下半生的溫柔愛戀?
殷螭生即富貴,養成貪懶,所以對錢財倒不是很上心,對功業也是沒抱什麼大志向,做皇帝也是想要無人約束、肆意胡鬧的感覺,卻並無正經擔當,如果代價太大,自由被拘,那還不如不做的快活——話雖這麼說,但是上位慣了的人,要以重新安排的庶民身份,在江南的鄉村中過平凡的小日子而終老,想想都實在乏味,確實他也不會好端端的自願做出這麼高風亮節、為相愛捨棄一切的自我犧牲事。哪怕再自詡深qíng厚意,都未必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