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春山也不明所以的搖了搖頭,他回首望著自己坍塌一地的柴火堆,不知沈忘究竟從其中看出了什麼。
沈忘來不及對眾人解釋他心中所想,但他知道有一個人能為他答疑解惑。借著尚未散去的餘暉,他展紙磨墨,筆走龍蛇,奇怪的齒痕,泡發的屍體,虬結的布團,傾倒在河床上的斷木……這一切在他腦海中逐漸綴連成明晰的脈絡,兇手作案的手法隱約其上,只待一名真正的仵作對此勘驗。
第25章 屍魃之禍 (九)
松江的天氣遠沒有常州晴朗,連綿的陰雨打濕了信鴿的翅膀,也拖慢了它的行程,它搖搖晃晃落在柳七的窗前,將剛填好的一疊屍格全都浸透,糊成墨色氤氳的一團廢紙。
熬了一晚上的成果化為烏有,柳七長嘆一口氣,將鴿爪上繫著的竹筒解下。
竹筒里被塞得滿滿當當,一沓屍格,一份信箋,以及一朵翩然飄落的秋桂。在花朵落地之前,柳七穩穩地將它托在了手心裡,隨即一抹瞭然的笑意綻放在唇邊。她將秋桂夾入手邊的一卷書中,透過翻動的白竹紙書頁,一朵泛黃的梔子花隱約可見。
無需查看信中的落款,這般登徒子做派,不是沈忘又是何人呢?
那笑意只持續了數秒,便被嚴肅認真的表情所取代,柳七開始仔細研讀沈忘筆下光怪陸離的案子。
厚厚一摞信箋,詳細描述了他是如何孤身赴考,如何偶遇偷藥不算偷的李四寶,如何被程清晏救下,又是如何決定為紀春山師徒討個公道。那靖江縣蒼白的浮屍,流淌在街面上粘稠的血跡,以及義舍搖動的燭光,都透過沈忘雋永秀雅的字跡呈現在柳七的面前。
他總算沒有虛耗那一身的才情,不枉我身家性命相托。柳七心中暗道。
那日的餞行宴上,柳七曾力勸有出世之心的沈忘踏入官途,甚至以方氏父子做比,說出「等死,死國可乎」的豪言壯語。然而,她娓娓道來的可不僅僅是建文名臣的夷族之禍,更是她身負的血海深仇。
正學先生方孝孺的確被誅了十族,然而燕王朱棣不知道,天下人也不知道,上天眷憐,終究是給方家留下了一枚遺珠。
在方家滿門抄斬的密令尚未到達之時,時任寧海縣尉的魏澤趁夜將方孝孺的幼子方中憲救出藏匿。而後,交接給台州秀才余學夔,余學夔喬裝改扮,帶著方中憲從海路逃亡,輾轉數月後抵達松江府青村,交託給方孝孺的門生俞允。
就此,方中憲便在松江府紮下了根,做了俞允的上門女婿,改名俞德宗。
這一場輾轉數地,交託三人的驚天救援,在燕王朱棣的眼皮子底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躲過了血色瀰漫的瓜蔓抄,躲過了不見天日的錦衣衛詔獄,躲過了無處不在的朝廷鷹犬,最終保住了方氏最後一絲血脈,在松江府開枝散葉,將那耿直壯烈的朔風留在了溫聲軟語的江南。
而柳七,便是方孝孺的嫡系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