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豈能聽不出沈忘的話中之意,安撫地拍了拍沈忘的胳膊,耳語道:「沈先生,你放心,有些時候,囚籠也是盔甲,你想見之人就在見你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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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初雪來得早,亦來得及,不出半個時辰紛紛揚揚地雪花已將路面鋪滿,人行在雪中,如墜入霧氣的白鳥,除了一道疾行的腳印外再也留不下其他任何的痕跡。沈忘的步子有些踉蹌,躋起彌散的雪粒。他越走越快,渾然不覺靴面已經被冰雪湮濕,最後竟是提著官袍小跑了起來。
在那片被紅牆圈禁的蒼白天地間,那抹靈動的青色在雪地上劃出長長的弧線,連接著宮外微蒙的天色,與銀杏樹下捧著手爐的纖瘦身影。
柳七已經在宮門外候了許久,因為強烈的思念讓這等待的時間無限拉長,在某一瞬甚至比一生還要漫長。朔方風雪嚴相逼,在她白淨的皮膚上染了一抹溫柔的紅。裹在大氅里的臉被白色狐狸皮毛簇擁著,只露出一雙漆黑入墨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宮門的方向。
在沈忘昏迷的數日裡,蔡年時的摺子引起了朝堂的軒然大波。朱翊鈞力排眾議,下詔為建文忠臣建祠祭祀,頒布《苗裔恤錄》對忠臣後裔遺孤大加撫恤。所以,此刻立在雪中的女子不再是柳七,亦不再是俞春歸,她終於能夠回歸自己本源的姓氏——方孝孺的「方」。亦或者,她本就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任何人。
終於,一道青色的人影陡然出現在宮門的出口處。在看到柳七的一刻,那人影只是怔了一瞬,繼而便甩開臂膀大踏步地奔了過來。隨著二人的距離逐漸縮短,柳七也終於看清了那青袍烏帽的映襯下,年輕而熟悉的臉。那眸子裡五味雜陳的浪涌狠狠擊中了柳七,讓她的雙臂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將撲入懷中的人兒緊緊擁住。
捧在手中的手爐被撞落在地,那是朱翊鈞生怕柳七受涼,親赴詔獄賜下的,二人卻渾然不覺。沈忘將頭緊緊埋進柳七厚重卻柔軟的大氅里,多日來的思念、悲涼、痛楚、無助齊齊湧上心頭,化作一陣悶悶地壓抑的哭聲。他始終不肯鬆手,就好像手上的力道一減,懷中之人就會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不見。
耳畔,傳來柳七帶著濕漉漉熱氣的聲音:「沈兄,我們回家吧……」
家……
此刻的濟南府也該下雪了吧!剛出籠的草包包子冒著熱騰騰的香氣,花增光的糖葫蘆糖殼兒亮晶晶的,透出內里圓潤的紅;子謙的食盒裡盛著新熬好的甜沫,懷裡塞滿了集市上百姓們送的小玩意兒;金桂樹下的美人榻上落了密密的一層雪,有碎玉聲,黃四娘拿著掃帚清了,沒多時便又積了薄薄的一片;大明湖畔的城隍廟依舊香火鼎盛,鐵公柳繞湖而生,萬古長青;歷城縣衙的屋檐下起了晶瑩剔透的冰棱,正等待著那幫閒不住的年輕人用力掰下,再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