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著便命令出發,阿都泰有些焦急,卻欲言又止,我沒有細想,只見他派人快馬進宮送信,自己帶著親兵跟了上來。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對這麼個小丫頭也言聽計從的,唉……耽誤了回宮,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寬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隨身宮監的馬車裡,高喜兒婉轉的表達了對這個小丫頭的不滿。
“呵呵,還是我說的,人和人講緣分,投緣了,怎麼樣都喜歡,看她倔強是可憐,看她機靈是可愛,總覺得她該是被疼著、護著的,也不願意強迫她做什麼,只要她高興了,做什麼都值得——何況這點小事呢……”
說著,唇角卻不自覺的上揚——胤禛一定對這種感受有最深刻的體會……我真是被他寵得越來越任性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許只有不到十年,我卻在分別後就要見面的最後一刻,還不肯聽他的話,乖乖回去……
撫著新兒頭頂枯黃柔軟的頭髮,暗自下定決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了要離開他獨自去哪裡的理由,從今以後,晨昏朝暮……
天色漸黑,長長的一條寬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開牌坊式朱漆銅釘麒麟首大門。我不再是那個只能悄悄走偏門而入的小丫頭,這也不再是侯門深似海的皇親貴戚宅,以前從未踏足過的九爺府,五扇厚重的正門全部為我洞開,軟轎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門樓,沿途殿宇樓台依然富麗光鮮,只是在夕陽初下之後,那些雕樑畫棟的建築上,一個個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裡,仿佛有無數輕聲細語在訴說這裡往日的盛景。
府中東南方幾里深的一處院落,是整個府邸里唯一還有燈光的地方。院門半掩,不許身後舉著明亮燈火的人們無禮喧譁,獨自牽著新兒的手上前。
進門是一整塊壽山田黃石雕的百鳥朝鳳屏,屏後假山怪石間,一道曲水迴繞引著一條小徑,走上一段,終於豁然開朗,水流匯入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水域,池中蓮葉田田,新荷初吐,它們不知人間興衰,自顧隨著時節花開花謝。水邊沒有做作嚴肅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處軒窗洞開,正好能看見幾個宮女太監木偶般侍立環繞著一位宮裝婦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見到這樣“死去”的王府、連空氣中都瀰漫了詭異,原本一心要來這裡的新兒此時雖不願露怯,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挪。
終於找到那扇門,檐下,繪了夜宴行樂圖的玻璃宮燈在晚風中搖晃,門內的那位婦人穿著異常隆重:明黃緞面繡龍鳳紋樣的禮服和頂鑲東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嬪每個人只擁有一套的禮服,出席每年那麼一兩次的祭祖祭天、萬壽大典時才會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著那杯茶冒出的熱氣騰騰,是這場景中唯一的活氣,這位端著茶出神的貴婦人、和她身邊的宮女太監,仿佛一群沒有生命的蠟像……還好有幽香傳來,卻是室內靠水一旁廊下擺滿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藥,競相吐蕊,開得奼紫嫣紅。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慣寂寞吧,凌兒給您請安了,請您與我們一起回宮去住,閒時和太妃、太嬪們說說話、玩玩牌,不比在這裡熱鬧?”
我開口打破寂靜,新兒才鬆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手心卻還拉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宜太妃好象在做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打擾了,不耐煩轉回頭睨視我們一眼,讓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雙狹長異魅的鳳眼,和那雙永遠掛著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簡直就是胤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裡像一個五十幾歲老婦人的容顏?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一起?”她低沉的笑著,如此刻薄的譏諷也優雅得無可挑剔。
“娘娘!”她一開口,新兒突然有了勇氣,撒開我的手,跑過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爺叫我來服侍您!我叫新兒,九王爺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用一隻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長長尾指掃過新兒的臉:“瞧這張臉,瞧這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