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應該知道四阿哥在看他,他只是刻意做出不知道的樣子,即使跪著,他也要維持驕傲。
四阿哥也應該知道八阿哥他們在看他,他的表現不算失態,他現在的神情甚至是很漠然的,矛盾不在矛盾,掙扎也無需掙扎,然而太漠然太完整太無懈可擊,反而不像真實。我本想多留意八阿哥,目光卻被站在最後的十四阿哥吸引。
十四阿哥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但他的眼裡分明流露出一種用跟四阿哥類似的強硬作風壓制下的感覺,只不過四阿哥壓抑著憤怒,而他所要壓制的更接近於某種惡意嘲諷。可是若再堅持看深一層,就會發現十四阿哥的眼神在從十三阿哥背影移到四阿哥面上時到底還是有些許變化。
一點震驚,一點關切,也有木然的悲傷一樣的東西。
即使殊無歡愉,瞬間也可爆發,但如有可能,亦會永世不聲張。
很多時候,我幾乎忘了十四阿哥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和四阿哥血緣最相似的親兄弟。
更多時候,連十四阿哥自己也已經忘了吧?
康熙熟悉的聲音從東暖閣里傳來,我有點走神,還沒抓住要領,只見邢年退下,由李德全引著眾阿哥往裡走。
而十四阿哥跟在八阿哥身後走進去時,四阿哥調頭朝十四阿哥的背影看了一下。
因來時康熙並沒有說明召我,我待在原地,正不曉得站哪裡好,四阿哥已回身看著我道:“來吧。皇阿瑪剛才說你既來了,就一起進去見見。”我低頭應了一聲,屏氣凝神跟著四阿哥走進東暖閣。
一進門,先看到大阿哥也在裡面,而康熙半臥在東壁通炕上,腳邊斜簽坐著一位玉態珠輝、儀態萬方的宮裝女子,我聽四阿哥當場稱呼,才知她便是四阿哥上次跟我提及的那位於日前奉詔回京探視康熙的和碩榮憲公主,於是先給康熙請了安,再給公主請安。阿哥們在旁邊站了一溜,靜得很。
康熙就著榮憲公主的手喝完最後一口藥湯,榮憲公主熟練地握著黃帕幫康熙拭了嘴角,又把什物一起交給身邊侍立的小太監魏珠。此時十三阿哥還跪在外頭,康熙只沒事人一般,指一指我閒話道:“瞧瞧,她就是白景奇的孩子。”他一頓,好像我的名字還要想一下,“玉瑩。”榮憲公主這才轉過臉來正眼看我。
雖然同為康熙親女,這位榮憲公主卻與我曾見過的那位鳳眼白膚、氣質偏靜的純愨公主大有不同。
榮憲公主臉頰上有一片明顯的雀斑,卻並不難看,反而好像永不消散的淚影,令她即使笑起來,也平添一份憂傷的氣質。可是真正打動我的是她那一雙眼睛,有如受傷未愈的小鳥,在永恆地尋覓一翹可以落足的枝頭,給人的感覺有點像我曾見過一面的八阿哥生母良妃,七分自憐,兩分神經質,一分張皇。然而不知為何,一旦她認真注視人的時候,卻似有無形掌控,使人油然生出緊張感,就仿佛在面對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樣。單從氣場上來說,這位公主並不輸給在場的某些皇子,跟她的氣質形成鮮明反差。
不過她到底是康熙最寵愛的長公主,據說還比四阿哥大著五歲,有氣勢是正常的。
榮憲偏過首跟康熙說話時的姿態,仍有一點點女兒嬌態,可以推想其年輕時風格:“皇阿瑪,景奇的孩子做什麼要偷看二阿哥洗澡?”她說起話來,音色偏柔偏細,一不留神容易聽漏,勝在語調從容,優雅散淡,但就是用這種語調說這種話,更見好笑——儘管沒人敢笑。康熙眼角一抬,望望我,問:“看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