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憲帶我到時,八阿哥在乾清宮,五阿哥因他福晉做壽,提早一日便告假出宮,康熙也沒再調別的阿哥過來,在場最大的一名官員就是管理御馬廄的牧副。榮憲見了人,不多說話,只從袖中取出一面黃澄澄小金牌晃了一晃。
金牌上頭歪歪扭扭刻著一行滿文,我瞅了一眼,自是看不懂的,那牧副見了,卻大是戰兢,趕著命人開了閘,放我們進馬場。我到這時才回過味來:榮憲根本不是隨便走走,她沒準就是一早得了康熙指示,利用眾阿哥在乾清宮上思想品德課、五阿哥又回家陪老婆的機會,特地找來,讓十三阿哥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接受她的調查,簡稱“雙規”。聽說十三阿哥在馬場內遛馬,榮憲把眾人都打發遠遠的,連牧副殷勤端來的錦凳也不坐,只帶著我站在馬道彎口十三阿哥必經之處等他過來。暮初濃,秋意涼,一群星星在我們的頭頂閃著幽昧的光。
和乾清宮不同,這裡有個很安靜的夜晚。
視線所及範圍內沒有人影,只有一、二聲隱約的馬嘶,就算有誰路過,也像在天涯的遠方。
榮憲很少動彈,偶爾用像水蔥般的手指,撥一撥側發。
她身後火堆跳躍,似有幾分暖意,紅色火光映在她頰上,如一抹瓊痕,分外地艷,然而她極平靜——不管她將要面對的是一個被圈禁了的皇弟,還是皇上,在她的容顏深處,她總是這麼平靜,平靜的像一個無夢的人。
伴隨著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十三阿哥進入我眼前畫面,他端坐在馬上的姿勢曾經是我熟悉的,如今卻突然變得陌生了。他是獨自背光而來,然而這並不妨礙他的面龐清晰如同素描勾勒出來的輪廓。
當他柔和的目光滑過榮憲,落在我身上時,他就像遇到最尋常的邂詬一樣,低“哦”了一聲,然後勒韁、下馬,筆挺挺的站在我們面前。我見他一個人站立,腳底的影子稀薄透明,伸向遠方,不止是他的影子,連他的人都快要嵌入夜色里去了,便知他必定深深寂寞,所以才撐著寂寞的餘勇,一個人在這沒有山坡、沒有草原的禁宮荒蕪院內,將大把時間拱手奉送馬上。從他被圈禁到現在,正好三天。
我只顧看他,忘了請安,當我想起來的時候,榮憲已經開始在用滿語跟他說話。
他們也不走動,只是面對面站在那裡閒聊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
我站在一旁,心滿意足。
可是在榮憲說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話後,十三阿哥忽然拿眼睛望著她,輕輕地閉上嘴,搖了搖頭。
他那個神情讓我也把目光轉移到榮憲的臉上。
也許是光影給我的錯覺,榮憲的眼神,有一種內在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力度,她的臉上依然平靜,又不經意流露出滄桑,內心的萬般感受從看似平靜的面部一層層的滲透出來,以我的閱歷,無法讀懂,只恍惚覺得那瞬間而發瞬間而滅的櫻花般艷麗,比飛火流星更悽美,使人被觸摸,被浸染,直到感覺自己從冰涼的脊髓里被冷酷地抽空。
就在這時,榮憲目光一轉,堪堪與我對上,笑道:“你瞧人的這副眼神,真是宛然小霜。”
我停了一下,才悟到她改用漢語,是在跟我說話,正不知如何應對,她卻又向十三阿哥道:“上回三阿哥同我說小瑩子連英吉利文也學過,我還不信,問了皇阿瑪,可她既是在四阿哥那兒養大的,怎麼不曾教她咱們的滿文?”十三阿哥略略側身看著我,嘴角微扯,也帶了一點笑意:“三姐有所不知,小瑩子的脾氣糟糕透頂,當初還是四阿哥的老師顧先生親自教她滿文,才上了一天課,不巧被四阿哥聽見他們練習,當著老師面笑了小瑩子的發音,小瑩子就無論如何不願學了。”榮憲抿一抿唇:“我出嫁蒙古前,就見老四成天帶著你走來走去,想必之後還是這麼著,你別光說老四,說說你——你笑過沒?”十三阿哥一咧嘴,不肯答話。
他們兩個不過這麼你一言我一語扯了一下,氣氛又變了,我有點開始懷疑剛才我見到的榮憲是否真是我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