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除了並肩而戰的故友,傅侗文從未向任何人剖白過自己。
維新失敗、侗汌的死,都讓他一步步清醒。先前他算是激進派,認為暗殺、起義、獨立等等一切手段是必要的,不惜生命去換取新時代才是正道。
而現在,他更明白錢和軍隊才是重中之重。他早過而立,年近三十四歲,他再沒法重來,去帶兵打仗,但他能養一方水土上的軍隊。對北洋軍來說,那些革命軍隊都是雜牌軍。可對傅侗文來說,那卻是救國救民的利器。
他這十年來,投入資產無數。三爺有錢,錢的去向卻成謎。
他,傅侗文,早給自己設想了傾家為國、清風兩袖的下場。
“你頭回說這些。”沈奚輕聲說。
傅侗文手握茶杯,笑著沒做聲。
同床共枕,交的是情。生死同命,交的才是心。
昏黃的燈下,兩人都倚在狐皮上,手肘搭於茶几邊沿。
她生生喝茶喝上了頭。真是前所未有。
一壺茶,一盞燈,對影成雙。她恍惚察覺,兩人關係和先前大不同了,心從未如此近過。
“你說過,倘若……是有法子讓我曉得的,”她望一望外頭,像看到牆外那七八桿長槍,“是什麼法子?”
“我若死了,我爹自然會放了這院子裡的人,慶項也會脫身。”
“可他不曉得我住的地方,是不是?”
“是,”傅侗文為她添茶,“大小報紙都買下版面,刊上訃告,你總能看到。就算不看報,街頭巷尾議論久了,也能夠傳到你那裡。”
這便是讓她知曉的法子。
萬無一失地送到消息,又能讓她藏身處不暴露。
沈奚默然,心裡一片空白,幸好,沒有“假若”二字。她來了,他還在。
“講講外邊的事,給三哥解解悶。”他四兩撥千斤,把話題轉開。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時鐘,“太晚了。”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頭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從回來就和外頭沒通過消息,難得你來了,陪我說會話。”
傅侗文迫切想獲取有用的信息,但與世隔絕,毫無辦法。
沈奚回憶自己在上海遇到的事,事無巨細講給他聽:
八月時,全國開始統一銀幣,“袁大頭”已經成為唯一的法定國幣。當時她手上還有別的貨幣,被祝先生勸說著,都去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兌換了一堆銀幣、鎳幣和銅幣。
九月上,她留意到有新版的《青年》雜誌出來,很受追捧,她接連兩期都沒買到,倒是段孟和送了她一本。段孟和告訴她,創辦人是陳獨秀,這上頭撰稿的人也都很有名。聽到創辦人的名字,沈奚想到了在遊輪上傅侗文提到的那位跳海的先生,所以講給他聽。
“《青年》?”傅侗文念這個名字,沒多的評價。
他這人,從未聽到他直白地評議什麼,不像沈奚接觸到的那些留學生,總喜好慷慨激昂地表達自我,闡述追求。當時她和傅侗文都以為這是一份會很快被取締的報紙。沒曾想幾年後,魯迅、李大釗和胡適等先生都有了文章在上面,越做越大,成了新時代的代表刊物。
沈奚說到後頭,停下來,傅侗文凝注她。
要不要說?不說他遲早也會曉得。
“可能……是要登基了,”她低聲說,“外邊的人都在說。我看到你父親也在試官服。”
來時路上,火車站、輪渡上都有人在說。
尤其她從上海到南京坐得是頭等座,那裡頭的人更像上層社會的人,說起此事更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