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兩隻手交叉而握,撐在鼻樑下,看著一地紙屑狼藉,兀自出神。
這樣的傅侗文,譚慶項見過一回,是傅侗汌自殺那夜。
跟他久了,譚慶項難得會停下來,想想過去。
他初見傅侗文,是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那是北京城最高的建築,因為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國合資,所以許多的軍政要客,尤其是已經下台的都會去那裡避難。那天,傅侗汌在火車站接了他,驅車直往飯店去。傅侗汌和他是同學,比他還要有天分,卻放棄了繼續攻讀的機會,提前回國,後來屢屢去信,讓譚慶項回國救國。
在英國,他有很多機會見傅侗文,都錯過了。
在那晚,六國飯店的西餐廳里,他和傅侗汌先到了,坐在餐桌旁等他來。突然有人從他和侗汌之間伸出手,直接去拿桌上的餐單:“讓我來看看,今日有什麼來招待這位新朋友。”
傅侗汌笑:“三哥你從後門進來的?”
傅侗文無趣地合上餐單,扔到傅侗汌面前:“剛見得那位十分謹慎,怕有人泄露他的行程,會要刺殺他,於是走了趟後門。”
譚慶項剛要起身,被他的手按下去:“坐,隨便些。”
那日的傅侗文正在人生的高台上,傅侗汌也還在世,兩兄弟和他這個外人,把酒言歡。
六國飯店的餐廳里都是上層人,西裝革履有,老派長褂有,傅侗文他們這種早留了短髮的男人在外被人稱作“假洋鬼子”,西洋人的外貌和談吐涵養在晚清的北京城,是如此格格不入……外人料定他們是營營逐逐,爭名奪利,謀權謀勢的洋派勢力,他們卻是一群傻子,然,在北京城,在中國各地,在海外像他們這樣的傻子可不少。
那一年……早是經年隔世。
這裡還是那個北京城,那個蒔花館,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
真應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等沈奚回了魂,人已經在南下的路途中。
在南京長江的遊輪上,船艙里有許多從北京趕往四川的軍官親眷,都是北洋軍的人。大家言談中全是戰事,蔡鍔將軍仿佛是戰神一樣的存在,竟以一己之力,帶領不足北洋軍十分之一的兵力,抵擋住了進攻……
涉及戰事,她難免聽得仔細,可到後頭這些軍官親眷一片低泣,是有人說自己家人陣亡的事了,餘下的女眷被牽動多日憂心,也陪著哭。
沈奚頭枕著窗框,因昨夜未睡好,闔眼後天旋地轉,在哭聲里陷入深眠。
夢裡是烽火連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
驚雷炸在耳旁,她被強拽出夢境,茫然四顧,是陌路,是陌生人。
剛剛哭過的女人們都斂容,在閉目養神等待下船,有個在給孩子餵夾心麵包。無人喚她,除了江面上的鳴笛,再無其它。
乍醒來,目光游離,心也像在江面上的燈火,浮蕩不穩。她摸到大衣口袋裡的信,折成兩折,好好地放在那裡。從北京離開屢次想拆,都沒做到……
沈奚把信封拿出,乾淨的外封,不留一字。
他會寫什麼?信沒有封口,打開即可。
打開第一封是陌生的字跡。
是譚慶項寫給自己昔日同學的信,請同學幫忙推薦她到滬上醫院就職。
另一封信還是譚慶項的字跡,全英文。
是他寫給自己昔日大學教授的信,請教授引薦她去英國讀書。
除此之外,沒第三封信了。
他在安排自己的前程,又不能用他自己的人脈,怕給她帶去麻煩,都是在藉助譚慶項的手。在仁濟時,大家看到她是女孩子都會驚訝,這個社會能找到工作的女人是鳳毛麟角,連留洋歸來的富家女兒也是嫁人享樂為眾。他知她前路艱難,也知她的抱負和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