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擇益有些心虛轉開腦袋,隨口附和道:“啊,是啊。當然震撼。”
朱爾查知道他答非所問。大班已經離開, 少佐也帶著一隊士官退到研究院外圍,留下不到二十名頂尖物理學家在隔壁詳談;夜幕已上,而此人仍舊心不在焉。假如追問下去,他一定什麼都答不上來。
朱爾查來上海近十年, 從開始給德為門做副官至今,直到自己做了副領事,名字也從一開始的查爾斯·朱爾到後來自己給自己起了“朱爾查”這個中文名,多多少少也算得是半個中國通。某種程度上, 他自認為比謝擇益更要了解孕育他父母親的地方。
他負手立在窗前看著洋涇浜夜景,笑著問謝擇益:“第一天來這裡,感覺這份差事怎麼樣?”
“來之前,人人都說這是份閒差。”他來了,日本人也來了,棘手的事情從天而降,打得他措手不及。
“不。這就是份閒差。”朱爾查看了他一眼,“從前是,現在也是。”
謝擇益抬眉問道,“為什麼?”
“皇家學會會長請命三次,據說三封言辭懇切的書信才勉強打動陛下。陛下並不看好這個團隊,否則怎可能只撥了寥寥資金,餘下要他用過半數皇家學會資金去貼補?英國上下幾乎沒人能理解,既然重要,為什麼不能為不列顛帝國所有,非要搬到殖民地上、並卑躬屈膝請求與中國政府合作?一而再再而三遣使者聯絡合作的結果,竟是將過半項目從殖民地,搬來這……公共租界?”
“上海是什麼地方?”朱爾查往窗外指去:“一座背負長江和入海口的地方,根本不適宜作都城,卻是個對外貿易的絕佳之地。但是城市的繁榮不等於城市秩序的形成。幾十年前,美國人同樣打開了中國東南方那島國的國門;幾十年後,那島國卻能一躍而起,與我們躋身中國,成為‘列強’之一。但這個國家做不到。不論青浦事件、大鬧會審公廨,五卅或是四一二。百年以內,租界權利是英美法日四國手中一盤棋,向來中國人沾不到半點好處。在這租借地里發生的中國人與我們的案子,中國從未贏過,一次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們的政府官員怕惹事,他們有求必應。從前清政府如何對我們有求必應,如今就將如何對日本有求必應。既然如此,何必有心去走這殘局?”朱爾查躬身貼近,嘲諷一笑:“你以為隔壁那小姑娘寥寥幾句豪言壯語,日本人當真會一一應允?不過是哄小孩的罷了!”
“是……麼?”謝擇益笑得黯然。
朱爾查拍拍他,好言相勸道:“所以放鬆點,既然日本人這麼看好這研究,要折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假如六周以後的成果真的引起上頭重視,那麼到時候除了能分一杯羹以外,還不至於鬧得太難看。”
“‘美麗、羸弱,手無縛雞之力、誘人、且來者不拒,只要我們想要,便誰都可以上她的床。’來中國以前我以為這形容的是中國女人,來之後才明白,原來這就是中國。”頓了頓,朱爾查接著說: “你一直不肯回去英國,為此與你父親鬧得很不愉快,這我也有所耳聞。”
朱爾查看向他胸口的金色鑰匙,“為什麼不呢?費貝達的優等生。回去英國,你前途無量。”
謝擇益立在角落陰影處,整個都有些失魂落魄,“抱歉長官,我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
“為了中國,還是為了女人?”朱爾查渾濁的湖藍色眼珠死死盯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試圖好言相勸道:“無論哪一者,我都勸你不要嘗試,也不要保有希望。因為她們的下場終究都是一樣的,Zoe。你難道沒聽說過嗎?‘中國是西方男人的天堂,是美食美色的饕餮盛宴’,再高貴的女人,只要我們想要,都會成為呈供上桌待宰的食物。你可沉迷她的美貌一時,可是除了你,有更多強過你的人在虎視眈眈。你想想你的身份,Zoe,想想中國政府時常為了籠絡我們,而將包裝精美、畫片兒上走下來似的名媛淑女們送上門來時的情形……再盛裝打扮也不過是個高級東方妓女罷了,今天你爬上她的床,改天別人也能爬上她的床。Zoe,你要明白,她不是良配。假如有朝一日你還要回英國去,以你的身份,英國社會不會允許你有一位中國人太太,Zoe,你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不該因此自毀前程。”
Zoe,他們身材矮小,舉止粗俗,你和他們不一樣,你為什麼要偏幫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