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又笑了,卻說不出話。黃琴死咬住唇。她半跪在那兒,輕輕抽出一隻手,輕輕拍打著娘的側背,像小時候,娘哄她睡覺一樣。牆上的鐘響了九下,老式的鐘表,響聲特別渾厚。每一響,都砸在黃琴的額頭。
娘住了二十天醫院便死活不住了。大大小小的藥片黃琴提了一袋子。不住的原因,還有爹的不高興。父女倆都操起了傢伙,到底黃琴氣盛,逼著爹又拿出了一個存摺。黃琴的淚吧嗒吧嗒掉進了土裡,她前腳走,後腳的土就把這淚給掩埋了。
黃琴給娘洗頭,兩盆水兌好,前後圍了毛巾,一掌托到脖後,一掌抓揉,她只在指肚上用力,洗髮液打在手心搓出泡沫才往發上抹,她跟捧著瓷器一般地小心。花白的頭髮還是在盆里飄出來。她的鼻子酸得受不住。
換了水,這會兒水有點熱,她擰著毛巾給娘擦身子。一下一下,跟紙片人一樣了,她終沒忍住,藉口爹吸菸嗆人把窗子推開,翻了個大白眼給爹,接著回來繼續。娘似是也覺得舒服嗯了兩聲,細如蚊聲,黃琴得到了鼓勵,擦乾自己的手,抹了點手油,搓掉涼氣,給娘按摩。娘的四肢都伸展開,臉上也沒那麼難看了。按到黃琴手酸無勁她才作罷。
青艾糰子終是沒做成。爹連炕桌一齊搬到大太陽底下。
半夜時,馬燈不停地旋著發出響聲。釘鈴鈴,釘鈴鈴,一圈又一圈,撞到牆上檐上又彈回來,像有一隻手在不斷地撥弄它。黃琴的太陽穴被一根針扎透了般疼得她冷汗津津,她想去把馬燈砸個稀巴爛,身子卻被釘在床上一樣起不來。
爹的煙火在屋裡一明一暗,隨著馬燈的旋律堆積出一堆菸灰。
該睡的睡不著,不該睡的永遠睡去了。
馬燈完成了它的使命,一早被摘了下來。
黃琴被人摁住了,她的嘴被塞了布,防她把舌頭和嘴唇咬爛了。
真是母女連心啊,知道提前淨身。
是啊,是啊,養兒十個不如養女一個啊。
可憐的人,就這麼走了……
黃琴眼前什麼東西都是晃晃忽忽地……她想站起來,一個趔趄磕到牆上,熱熱的感覺又蒙住了眼睛。
呀,很快有人過來扶住她,快拿條乾淨的布條來……磕破頭了。
有幾人在後面邊哭著邊上前。
兩隻腳怎麼也踩不實,一會是棉花團,一會是雲彩頭,黃琴恨了,努力往前一掙,又栽了過去。
她的人中被人掐紅了,臉似乎被涼水洗過了。身邊是兩個過門沒多久的小媳婦陪著,眼眶都是紅的,一個一直拉住她的手,一個想了很久,才說一句:想哭,就哭吧。
黃琴的眼睛慢慢聚焦。
白布已經纏死,下面的火盆里煙火裊裊。
她跪爬過去,伸手去抓。被人半途攔住,後面有人好心地給她套鞋。她的鞋不知去了哪裡,套她腳上的,是一雙新的黑鞋。頂頭,臨時戳了一朵小白花。
哭吧,怎麼沒淚呢?那些尖利的聲音都是別人附合起來的。有的聲音聽上去更像乾嚎。黃琴默然地低下頭,娘還沒走開,別這樣,會嚇著她。她扶了扶火盆,燙得厲害,有人遞上一卷黃紙,她扯開,慢慢地一張一張地填。火舌捲起菸灰徐徐上升,圍著的人都說這是好事,是離去的人感受到了親人的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