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他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就飛快地爬上高高的柵欄,像兩隻被追趕的野狗一樣不要命地從高高的柵欄頂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撥開樹叢走到蔣藍身邊。我蹲下來,還沒有想好該問她什麼。她卻從地上一下子坐了起來,伸出手慌亂地摸自己的臉。我這才看清楚,她的右臉上有一道又長又粗的指甲的劃痕。她摸到了血,大驚失色,一邊喃喃地說“毀容了,毀容了”,一邊從褲子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圓鏡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聲,立刻把鏡子扔得老遠。她蹲在地上,不顧自己亂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髮型,甚至只穿了一隻鞋,就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利,就連哭聲都一樣。我站起來,到遠處把那隻傷害過我的鞋揀起來,放在她腳邊,就準備走。
沒走兩步,她卻突然對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迴轉頭,發現她動作真快,已經把裙子都套上了,她“騰”地站起來,飛快地把腳套進那隻耀眼的鞋裡,伸出尖尖的食指指著我說:“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qíng說出去,老娘死都不會放過你!”
或許她連自己現在自己丑成什麼樣都不知道,居然還有心qíng跟我發飆。我只是用冷靜的語氣對她說:“去洗把臉吧,以後和男生玩的時候,不要穿那麼低領的衣服。”
她沒再說話,而是下意識地護住自己露在外面的那隻肩膀。
這是我再次回頭時她做的最後一個動作。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動作讓我覺得有些酸楚和動容。我忽然覺得今晚的蔣藍和以往不同,雖然她還是那麼神經質,還是那麼囂張,可是她卻比她被潑得滿頭是水那時候,比她想在路理面前邀寵卻落得灰不溜秋那時候,比任何時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爺。
莫醒醒(5)(1)
站在樓下的時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錶,十點半,估計他應該到家了。如果他問我去了哪裡,我該如何撒謊才好?我一面想著一面三步兩步地上了樓。我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用鑰匙開的門。門一推開,一股濃重的酒氣夾雜著煙味撲鼻而來。茶几上擺了兩瓶二鍋頭,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几的邊緣,搖搖yù墜的樣子。不過都是空的。懷裡還抱著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發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只是,按時間算來,他到家應該才一小會兒,怎麼就能醉成這樣?
我快步走進去,先把空調關了,再打開窗。
隨著夜晚濕熱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讓人噁心的酒味終於被慢慢沖淡。我疲倦地把滿滿的菸灰缸沖洗gān淨,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腳。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懷中的半瓶酒。
“別跟我搶。”一直沒說話的他突然開口,而且聲音毫不含糊。
“你怎麼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來,可是怎麼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於我的力氣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個酒瓶按進他身體裡去。我只好縮回了手。
他忽然揚起頭,在從窗口滲進來的慘澹的月光中,用一種憎恨的目光直視我。他的眼皮是腫的,整個臉部都是紫紅色,眼珠渾濁,布滿血絲,悽厲而憔悴。他的確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從來,我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眼神。無論是對白然,對我,對許琳,甚至對外人,對白然去世後說風涼話的那些鄰居們,他都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一個忠厚得有些窩囊的男人,從一個誓死保衛祖國的志願兵到退伍後成為一個事業單位的小科員,事業上毫無起色,進而結婚生子,買菜,做飯,直至喪妻,xing格才變得有些孤僻。現在雖然辭職,做著一份看上去還算不錯的生意,骨子裡卻依然改不掉前半輩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當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簡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卻不知道這哀怨從何而來。我只好在客廳里裝模做樣的忙碌,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悶而低啞的嗓音說了這樣兩個字,接著從沙發的背面緩緩掏出一張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結婚照!我習慣xing地抬抬頭,原先掛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舉到我面前,白然那張巨大的駭人的笑臉緊緊貼著我的鼻子,他還在把照片往前推,一邊推一邊粗聲粗氣地對我說:“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過電一般地顫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來大聲說:“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對不起她。”他的手一松,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層薄薄的灰塵後面,依然笑得那樣無恥而寂寞。他珍惜地抱著那瓶二鍋頭,突然縱聲大笑。這種笑令我窒息,我手足無措地把窗戶噼里啪啦關上,他在我身後繼續說:“關窗戶!你關什麼窗戶!不該讓別人知道知道嗎?你害死自己的媽媽!你這個罪孽!”他用一種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說完這些,又一次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種笑聲轉眼就瓦解,變成了gān澀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