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艱難地轉回頭,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過來,我沒有躲,酒瓶卻沒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過時的舊地板上又多了一塊新的劃痕。我搖搖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著我大喊:“住手!你這個罪孽!罪孽啊!你說,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麼!欠了你什麼!我大半輩子的人生,大半輩子都毀了,都被你毀了。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從沙發上滾下來,膝蓋在地上迅速地移動,碾過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來,他握著拳頭舉著自己的雙手,仿佛在等待我用手銬把他銬起來一樣,他把拳頭送到我的眼前,晃著它們對我喊:“然然,然然,帶我走吧然然!”
莫醒醒(5)(2)
他bī近我以後,我才發現他真的在流淚。眼淚從他縱橫的皺紋里不知不覺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他頭髮蓬亂,衣著骯髒,潦倒異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我其實並不是很生他的氣,相反,我真的很想把這樣一個受傷失常的爸爸摟住,和他一起大哭一場,可是他卻對我擲地有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莫醒醒(6)(1)
然然,然然。
一聲又一聲。
然然!哼,你可曾知道,她的靈魂從未系在你和你的女兒身上?你可曾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是那樣快活而甜蜜?她有多麼不堪你和我的重負,她有多麼解脫而放鬆,而你可曾知道?哦,不對,你應該知道,不是嗎?你了解一切真相,不是嗎?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欺騙你自己呢?
想到這裡,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爬到那幅巨大而骯髒的黑白照片旁邊,舉起了它。我站起身,把白然的臉轉朝地面,用盡全力高舉起它,把它摔在了地板上。
我不願看到她的臉,無論是破碎還是完好。一分一秒都不願。
那一刻,我腳下的地板有些輕微的震動。
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之後,我的耳朵里仿佛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只看到他抱著酒瓶半躺在地上,我沒有聽到他堅硬的哭聲,也沒有聽到桌腳的酒瓶倒地的聲音,我只是飛快地跑上了樓,把我的房間鎖了起來。
這一次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只是很累。我躺在我的小chuáng上,從閣樓的小窗戶里,數著那些飄過的雲彩。
一朵,兩朵,三朵。每一朵都被太陽染得鮮紅,那麼醉人。
死一般的沉寂之後,樓下終於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我也不願意去猜測和關心,我只是數著我的雲彩,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朵朵鮮紅,朵朵醉人。
其實到第二天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夜晚,哪裡會有什麼雲彩呢?我也是瘋了,真的瘋了,被他們bī瘋了。
這是遲早的事。
那晚我睡著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很奇怪的,我在夢裡夢到許琳,她穿得像個新娘子,頭髮剪得很短,她伸出手來摸我的臉,人卻忽然消失在空氣里。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敲我小閣樓的門,一面敲一面低聲喚我的名字:“醒醒,醒醒。”
我掙扎著爬起來開了門。路理彎腰進來,看著睡眼惺忪的我說:“都中午了,你怎麼還在睡?”
我理了理凌亂的睡衣,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問他:“幾點了?”
“十一點半。”他說。
噢,我居然睡了這麼久。
我忽然想起來:“你怎麼進門的?”
“你爸開的門。”路理說,“我和許老師一起來的。”
我跑到門邊,想探頭看看樓下的動靜。路理在我身後說:“許老師是來告別的,你知道嗎,她調到省里的一所學校去了,明天就走。”
“什麼?”我大驚,忽然明白他昨天醉成那樣的原因了。
他是愛她的。
“那邊邀請她很久了,她到今天才做決定。”路理說,“我先下去,你換了衣服快點下來,今天中午我們到外面吃飯。給許老師餞行!”
閣樓的門重新被關上了。我坐回我的小chuáng邊,心一下子變得空dàngdàng的。她要走了,他喝成那樣,他和她是不是再也不會有故事了?這難道不是我一直盼望的結局嗎?可為什麼它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卻不堪承受了呢?我想起他昨晚罵我的樣子:你這個罪孽!罪孽!!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只是在借白然開口,他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的存在,而讓他不得不和他心愛的人分飛天涯,不是嗎?
想到這一點,我差點要跌坐到地板上去。
罪孽!罪孽!他罵得沒錯,不是嗎?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咬著牙對我說:“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哦,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安排我自己,才能不影響到他的生活呢?
我坐在chuáng邊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我換好我的衣服下了樓。我並沒有看到他,只看到坐在沙發上的路理和正在埋頭掃地的許琳。許琳果然換了新髮型,不過不是剪了短髮,而是燙了頭髮,讓她看上去更年輕更時尚。
“我爸呢?”我問。
“他在裡面換衣服。”路理說。
許琳的動作很快,只不過短短時間,我家地上除了劃痕什麼也沒有,到處被收拾得gāngān淨淨,誰也看不出昨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又抬頭看了看那個放照片的牆壁,只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鉤子還在那,像一個很大的委屈。只是照片不在了,不在了也好,未必有多少人願意看到它整天掛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打開房門走了出來,他穿了一件以前我從來沒見過的襯衣,嶄新的淡huáng色的,穿在身上,也顯得年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