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死鴨子還嘴硬,蘇希錦隨便挑起一張紙,字正腔圓念道,「慶豐十三年冬,松下張員外身攜五千兩白銀到大人府上,出府時白銀不見蹤影。如此明目張胆收受銀錢,莫非本官還冤枉了大人不曾?」
「下官冤枉,」郁大人拱手,滿目委屈,「那松下張員外乃下官好友,尋常也做點生意。那年他來下官府上,觀府中寒冷刺骨,問起原因。下官說府中炭火用完了,沒來得及採買。」
「員外心憐,以五千兩白銀相贈,為下官購買炭火。下官多次推辭不得,只能回贈名畫一幅以謝好友之情。敢問大人,朋友之間相贈,也要算作行賄受賄不成?」
時年對行賄受賄界定模糊,好友之間相贈只算人情往來,不算行賄受賄。
郁大人生得一張巧嘴,將行賄受賄轉為好友贈禮。
蘇希錦也不細究,翻開一頁繼續念道,「慶豐十五年夏,城南江家贈大人白銀萬兩,此事人多見證。依大人之意,其中又有什麼不為外人道的苦衷?」
「確然,」郁大人再拱手,誠懇鎮定:「十五年夏天,下官路過煌水,觀一小兒於水中嬉戲,不甚落水,下官著下人救他上岸。事後江家攜萬兩白銀相謝,請問大人,一條人命難道不值萬兩白銀嗎?」
「慶豐十六年中秋佳節,大人與……」蘇希錦繼續念道。
無論她說什麼,郁大人都咬定是朋友之間相贈,概不認罪。
蘇希錦心中冷笑,最後將那厚厚一迭紙拍在案上,「你擱這兒擦什麼邊球呢?」
「什麼名畫值白銀五千,偏你郁大人連名字都記不起?所謂行賄受賄,自然有以權謀私的事實。那張員外從你府中出去,轉頭就與戶曹管稅的小吏搭上關係。」
「無獨有偶,張家在贈予大人萬兩白銀後,不僅商場開闊,連仕途也順了。其次子在慶豐十五年的夏日,捐了個八品官,同年冬又被升到戶曹任職。此種跡象,若說沒有以權謀私,誰會相信?」
「大人……」郁大人張嘴,有口難言。
蘇希錦伸手攔住他,「所謂論人論跡不論心,本官自然不會以自身推敲而給大人定罪。來人,上證據。」
逐日端著烏木托盤進堂,只見那烏木托盤上放著一本泛黃的方形簿子。
蘇希錦看著底下陡然變色的郁大人,心中頗是快意。
既然你不講武德,那索性大家都不要守這規矩。
「大人可認得這是什麼?」
郁大人稟口不言,面容晦暗不明。
「這是大人府中帳本,」蘇希錦一頁一頁翻閱,「你說你與張員外乃好友,炭火乃其所贈送。可這簿子上明晃晃寫著』炭敬』二字。無獨有偶,那江家的條目又寫著』夏敬』二字……大人莫非還要狡辯不曾?」
老底被盜,郁大人蔫了,低頭思索著良招。
蘇希錦猛拍桌案,乘勝追擊,「除開這些行賄之物,連稅費你也貪。慶豐十六年,金州上稅兩萬兩,你自扣一成,當真心黑手毒!」
樁樁件件,細細數來。圍觀群眾嘆為觀止,一邊心驚數目之大,一邊恨其收刮民脂民膏。
民多怨起,大聲嚷著蘇希錦為民除害。
「郁大人,如今證據確鑿,你還要狡辯不成?」
「下官認罪。」出乎意料,這次他滑跪得尤其快。
蘇希錦正疑惑他一反常態,痛快承認時,郁大人跪立於地,「依照《大訟律法》,自告可減輕處罰。下官想戴罪立功。」
「下官手中有諸位大人和來往商戶的通罪名單,如今都交給大人,只求大人放郁某一馬。不求既往不咎,但求降低處罰。」
蘇希錦:「……」
這個老六,不僅不講武德,連基本道德也沒有。
堂外許多前來聽判的大人和商戶,聞言臉都綠了。你說你郁正天好歹也是一朝廷命官,戶曹參軍。怎做起事兒來就這麼虧心,不地道?
之前跟他們說得好好的,抵死反抗到底,忽悠眾人絕不響應蘇大人號召。
哪知事到臨頭,他反而將所有人賣了個遍。
「咳,」場外喧譁起鬨不止,蘇希錦輕咳一聲,待場外安靜下來,低頭對郁大人道,「自告卻可減刑,若有重大立功表現,則罪減一等。郁大人且說罷。」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供述,和證據交接。幾乎有名有姓的官員皆在其中。
蘇希錦看得嘆為觀止,因案件重大,她不得不休庭第二日審理。
當日回到府上,府中人聲大躁,通判大人領著諸曹參軍跪地靜候蘇希錦回府。
個個面色如土,如喪考妣。
「諸位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蘇希錦挑眉詢問。
通判賠笑,「咱們幾個是來向大人請罪的。」
……
按照原本審判,郁大人貪贓枉法,私瞞稅費,縱下欺民,合該革職抄家,並斬首示眾。
然第二日審案之後,蘇希錦僅判其抄家流放。
這也算是郁大人供出所有人,換的自己一條狗命。
而其他大人,所謂法不責眾,蘇希錦考慮到其自首和州中後續秩序。只讓他們補齊所貪墨水,並罰款三倍。三年內不得升職。
郁大人倒台之後,全城所有人深深檢討,不管有的沒的都開始自首。就怕自己什麼時候做了虧心事,而沒有想起來。
貪官污吏、豪紳地主相繼倒牌,金州風氣一掃而清,百姓爭相歌頌蘇大人的才能與手段。
在這一面倒的歌頌中,也有書生對此頗有微詞。
他們說:「城中舉報之風盛行,看著清明積極,實則殺雞取卵,貽害無窮。」
彼時蘇希錦正乘車外出,聞言挑開帘子脆生生詢問:「公子何以見得?」
那書生看了她一眼,昂首說道:「為了舉報的賞銀,妻舉報夫,子舉報父,鄰里相親互相監督舉報。長此以往夫妻不睦,父子不慈,家族離心,鄰里不合。只怕到時候世風日下,蘇大人也不能力挽狂瀾。」
蘇希錦笑道:「那公子以為被舉報之人有錯否?」
「自然有錯。」
「既然有錯,為何不能舉報?」
「這……」公子想了想,「某以為懲罰犯人無錯,然舉報有錯。官府可另行他法,抓捕犯人。」
「官府精力有限,若都能查到,何需用百姓舉報?此次金州貪污腐敗傾巢而盡,焉知沒有百姓的功勞?」
公子忍不住皺起眉頭,「可水至清則無魚,凡事太過則為罪。」
「水至清則無魚?」蘇希錦仰頭而笑,「好個水至清則無魚。以公子之言,就真要放過某些犯罪之人?那被欺壓的百姓可有錯?他們就合該被欺壓?」
「某以為舉報是百姓的權利,乃正當維權之舉動。使百姓被人欺壓,有反抗的機會。」
「夫善,則妻不舉。父善,則子不舉。若要家庭和睦,合該約束自身,正確引導家人才是。」
說完,蘇希錦落下窗幔,搖頭而走。